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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个人受得苦 终究有人替他讨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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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三月已是草长莺飞,天气逐渐转暖,却还有些微寒,所有的等待都在酝酿一场盛大的复苏。
北方第一山庄噬穹山庄,因为毒雾教一事,已经争论了半月余。
长者们依旧激烈的分析着灭教屠山的利弊。
所有人都在等着穆雪歌这个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拿主意。
而此时,坐在归宁殿上的穆雪歌却分神想着别的事情。
又是一个嘈杂的早上,长者们依旧没争论到满意的结果,只好怏怏而去。
殿中的热闹也随着长者们的离开而散尽。
穆雪歌并没有急着离开大殿,她还出神的想着些什么。
最后殿中只剩下师兄穆子一人。
穆子走向大殿的座椅,小心的戳了戳座椅上发呆的女人。
问道:“我看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穆雪歌才回神,松松已经僵直的身子,缓缓吐出:“我在想,言默。”
“想言默?想那小子做什么?他可是时刻想着要杀你呢。”穆子甚至费解。
穆雪歌对于师兄这种从来不让她把话说完,就开始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行为,表示过很多次的无奈。
可是,她还是耐着性子同他将接下来的话说完,“我在想,言默为什么近期刺杀我的次数愈发频繁了。”
穆子看着一时半会也不会走,就在穆雪歌坐的那个至高无上的座椅跟前寻了地方,坐了下来。
穆子说:“他不是一直都在刺杀你吗?频不频繁的又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想要你的命。再者,就凭言默那小子的武功,又杀不掉你,你就当陪他练练武功了,我这个师傅也轻松一点。”
穆雪歌白他一眼,看着师兄那张护犊子的脸,想争辩两句,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枉然。
千不该万不该,她就不该让师兄这么护犊子的人去给言默做师傅。
穆雪歌有时候想,如果有一天她真被言默杀了,师兄定然不会替她报仇,还会称赞言默武功有长进。
想到这里穆雪歌心中一阵悲凉。
见穆雪歌久不语,穆子忽想起什么似的,道:“别想那小子了,先想想毒雾教的事吧,已经拖了半月余了,你再不做决定,长者们那边恐怕不好交代,北方各门派逼得也很紧呀。”
穆雪歌听着却没有说话,大殿中一时安静的让穆子不自在。
穆子又戳戳沉默着的穆雪歌,“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穆雪歌回神,却突然起身走了,边走边说:“时机未到。”说着已出大殿。
“时机未到?什么时机呀?”穆子的追问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没有回应。
出了归宁殿,向右侧走不远便是迟迹阁,是穆雪歌的栖身之地。
一路回去,庄中人见她皆问一声:“穆庄主。”
穆雪歌却是一副恍神样,思绪游离的冲遇人点头。
近来江湖纷扰喧嚣,总不太平。一桩桩,一件件,报到天下第一庄,都要由她这个庄主决策,平衡权踱其间利害关系。扰的她烦心不已。
一阵清风徐来,带着丝丝凉意,北方的三月天,尚寒。
穆雪歌忽停下匆匆的步子,驻足于庄院间。
每日的匆匆,她甚少有时间仔细看看庄中的一草一木,甚至是头上的一片蓝天,她都不曾撇一眼。
庄中的那几棵光秃秃的树,不知何时就抽了新芽,树下阴庇的小草也静悄悄的生长着。
抬头看一眼被山庄围墙隔的四四方方的蓝天。
湛蓝清透,一两朵云闲散的铺在上面。
马上,第十个夏日也悄然而至了。
原来,已经第十个年头了。
她总想,时间流逝的快些,是否就离他回来的距离就更近了。她从不珍惜时间,那些他不在的时间,总是大把大把的,怎么也浪费不完。
穆雪歌享受着眼下片刻的宁静,难得没有人经过她身边,打扰她。
她就驻足在庄院的角落,安静的看着一方土,一片天。
风轻轻划过,溜走。云慢慢飘过,游走。
她想,也许有一片云,是曾经从他身边过,翻山越岭,捎来他在这世间的气息。
可惜,这片刻的宁静很快就被击碎了。
突然,一袭白衣划破了她仰望的那片四方天。
那人从天而降,手执利剑,目标干脆明确,就是冲着她来的。
穆雪歌一眼就认出他手中所执的正是天玄剑。
她嘴角上扬,冷哼一声,眼睛里满是不屑一顾。
还真是频繁,前两天刚刺杀过她一次,她将他打的不说卧床不起也至少趴倒在地。
这才两天,他就又卷土重来了。
看来还是把他打轻了。
穆雪歌一个转身便轻巧的躲过了那人刺来的剑。
她今日被扰了一个上午,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等着她。她竟一时升起了兴致,想陪来者好好练练武功。
穆雪歌手里握着剑,不曾拔出,只是一味的腾着轻功,躲闪着来者的进攻。
也许是以前魔影剑傍身养成的习惯,她并不常拔剑。
江湖中人道,魔影剑即出,必取其性命。
面对言默没完没了的刺杀,穆雪歌从未拔剑。
一来,是因为言默那三脚猫的功夫还不够让她拔剑。二来,她不想真的伤了言默。
不多时,言默就看出了她的戏虐。又追了几个来回,言默便站在那里握着剑,不再行动。
穆雪歌也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看着言默。
这十年间,她与言默,除了言默来刺杀她那短暂的交锋之外,再无其他交集。她甚至连话都不曾与言默说上过几句。
在穆雪歌看来,他既然将她当仇人,一心要置她于死地,她又何苦上赶子去接近他,惹他厌恶。
与以往不同的是,言默今日穿了一身白袍。穆雪歌印象中,言默从未穿过白色的衣袍。
他就站在那里,手握天玄剑,轻仰下颚,眼睛明亮的看着她。
他眼睛清澈的不染一丝尘埃,仿佛这世间的苦难从未在他眼中留下过痕迹。
一阵风吹过,乌发微扬,白袍略起。白衣黑发,少年的意气风发不过如此了。
有那么一瞬间,穆雪歌走神了,她仿佛又看见了十七岁的昶祭风。
那一年,他也是这么干净无物的站在她面前,冲着她温柔的笑。
故人长别,多年不曾相见。
言默的面容与昶祭风有着七分相似,穆雪歌不禁贪心的多看了一会,一时竟忘了那张脸的主人是来杀她的。
就在穆雪歌出神之际,那张脸的主人伺机举剑,直指她胸口。
猝不及防,剑刺进了她胸口。
穆雪歌只觉胸口一痛,血液即刻温润的涌出。因为她总是一身黑色衣衫,所以还未看出鲜血流下来的痕迹。
言默在一剑开外的距离,就那样举着剑,怔怔的看着她,表情微微有些惊讶。
胸口的疼痛只是短暂的将她唤醒,更近距离看着那张脸,只觉与昶祭风更像。
她只顾看着,对于眼前的敌人不退不闪。
太多年的想念,突如其来的熟悉,让她失了理智。
她知道那个人不是,那个人危险。
可是她只想沉沦一会,一会就好。
她没有躲闪,他也不曾拔剑。
两人隔着一剑的距离,各怀心思的僵持着,沉浸着。
尽管春风也变得泠冽起来,带起他的白袍,也吹乱她的黑衫。
尽管经过人已经惊呼着去喊人,周围开始嘈杂,就近的人闻声跑来,也只是围观,没人敢上前劝阻,也没人敢大声说话。
她就那样看着那张脸,再一会,再一会就好。
言默看着她看他的眼神,清澈的眼睛里陡然充满了厌恶。
那是一种不似以往的厌恶。
穆子是听庄中侍从说,他俩又打起来了。
虽然穆雪歌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放眼天下,几乎无人能敌,更何况言默那小子。但是每每言默对她动手,穆子还是不放心的要去看一眼,确保穆雪歌没事。
穆子赶到之时,言默的那把天玄剑还在穆雪歌胸口插着,二人僵持着,一个不躲闪,一个不撤手。
穆子惊惧了,他不知道那个武功天下无人能敌的穆庄主怎么就栽在言默手里了,而且任他放肆着,不还手也就算了,连躲闪都不躲闪了。
穆子慌乱的走到言默持剑间,没等言默开口说话,就一掌重重的打在他胸口。
穆子这一掌没把握轻重,将言默打的踉跄了好远。
言默还没站稳,穆子又一巴掌重重的打在他脸上,愤怒的警告道:“你最好不是真的想杀她,否则我定然先杀了你。”
穆雪歌没有被身上的伤唤醒,却被穆子这一行为惊醒了。
那个护犊子的师兄关键时刻竟然是毫不犹豫的站在她这边。
穆雪歌还没来得及感动,穆子就连忙跑过来扶着她,问:“你没事吧。伤的重不重?”
言默最大的心愿就是手刃了她,那一剑刺的又怎会不深。
只是穆雪歌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剑已经刺入她胸膛了,再刺深些,就要取她性命了,而言默却突然停手了。
是对她手软了?还是因为没杀过人畏惧了?
穆雪歌抬眼看一眼远处的言默,他被穆子打的还愣在原地,低着头。白袍依旧被风扬起,又放下。
像那个人,却又不是那个人。
许久,穆雪歌收回目光,冲着穆子摇摇头,云淡风轻的说道:“他想杀我,还要练个十几年。”
她因分神失守的事只字未提。
她这般态度倒是激起了穆子的怒火,他不管近在咫尺的言默,劈头盖脸的数落着穆雪歌,“小歌啊,小歌,要我怎么说你好,你将仇人的孩子养在身边也就算了,还给他传授武功,你是不是嫌命太长了?你这天下第一剑出神入化的武功呢?怎么连个毛头小子都打不过了?不要为了师兄的面子就手软,下次给我往死里打。”
穆雪歌还在审视言默的眼睛被穆子的一番话惊的瞠目口歪,就好像上次她把言默打的卧床不起,来跟她闹了一遍又一遍的人不是他一般。
胸前的伤口撕裂的疼痛着,穆子的“大义灭亲”也并未起到安慰她的作用。
穆雪歌忍着痛,不耐烦的斥穆子道:“别废话了,扶我回迟迹阁。”
穆子忽沉下脸来,刚穆雪歌说她没事,他还以为真如她所言,没什么大碍,才没急着给她去疗伤。现下看见胸口的血,一股一股的往外涌,方才知她伤的并不轻。
穆子慌忙的扶起她,小心翼翼朝迟迹阁走去。
经过言默身边时,穆子还不忘愤恨的用眼睛剜他一眼。
言默还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看见穆子看他,他忙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言默的皮肤白皙,粉红的掌印印在脸上格外醒目。
穆子的心揪了一下,也许那一巴掌着实重了。
但是看到穆雪歌还在翻涌而出的血,他又觉得,那一巴掌也不算什么。
这些年他是护着言默,但是若他真的伤了他的小师妹,那也是不行的。莫说言默,这天下谁伤了穆雪歌,他都是会去拼命的。
穆雪歌则是再也没有看言默一眼,依旧高傲的抬头挺胸,不露一丝示弱的向迟迹阁走着。
刺中穆雪歌,是言默始料未及的,他以为她会躲开。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见过她失掉戒备,她总是那么全副武装,不可近身。
每每他去刺杀她,她都没有耐心的几招便将他治服,然后拂袖而去,不曾多与他说过一句话,也不曾多看他一眼。
可是这一次,她的眼神却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他的剑也刺入了她的胸膛。
看她的脸色愈发苍白,言默知道他这一剑刺的并不浅。
言默想,任她再厉害的人,终究是有弱点的。
她穆雪歌的弱点,他抓住了,自此,便不再有她的轻松时候了。
回迟迹阁的路上,师兄穆子还喋喋不休的埋怨着穆雪歌。
“穆雪歌,你到底怎么回事?我才不信默那小子能伤了你,除非他给你下蛊了,你一定是有什么没告诉我。”
穆雪歌知道,有些事是瞒不过穆子的,但还是不咸不淡的回了句:“就当他给我下蛊了吧。”
穆子又火了,“穆雪歌,我看你是疯了,跟我在这扯什么?言默要是能给你下蛊,早把你杀死八百年了。你这条小命不想要了是吧?那也不要便宜言默,他杀了你,我怎么办?是替你报仇还是不报?”
穆雪歌胸口的伤撕裂般痛,连喘气都是疼的,着实没有精力再听穆子喧嚣,便不耐烦的呵止了他,“好了,你有时间在这数落我,还不如差人去给我请大夫。”
穆子看一眼她已经惨白的脸,惊慌失措,忙冲着侍从喊道:“快请大夫,快去。”
伤口虽深却未伤及要害,很快止住了血,包扎完伤口,穆雪歌便想将穆子赶走了。
穆子却如何都不肯走,一会端茶,一会倒水,殷勤的像个小丫鬟。
穆雪歌不解,她以前也没少受伤,都不见他这般殷情,今天这样又是为哪般?
穆雪歌接过穆子递的水,并未饮,置于桌上,问他:“你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穆子停下忙碌的脚步,也坐了下来,惴惴的说:“这不是我徒弟伤了你吗,我这个做师傅的心有愧疚呀,想着替我那孽徒还还债。”
穆雪歌无语,穆子的奇怪想法总能教她哭笑不得。
穆雪歌忽想起什么似的,说:“说起你那徒弟,我倒是有几句话想嘱咐你。以后不要再为了我,像刚刚那样对他。”
穆子听完跳了起来:“我那是为了谁呀?他可是伤了你,我才打了他一巴掌,已经算是轻的了。”
被穆子这般护着穆雪歌心生暖意,但是一想到言默被她打扰的一生,父母的仇报不了,连唯一疼爱他的师傅也为了她与他对立,他该多孤单。
穆雪歌耐着性子劝解穆子,“在这世上,他能依仗的唯有你一人了,若因为我伤了你们的师徒情,得不偿失,只怕他更恨我,更要置我于死地了。”
穆子听着觉得甚有道理,刚刚是他看见穆雪歌被伤了,急了,才失了分寸。
穆雪歌常说他护犊子,在穆子看来,穆雪歌才是那个护犊子的人。
平日里,她对言默不管不问,甚至有时候将他打的起不来床。可是她对言默的养护之情一点也不少,甚至更盛。
她给他安排传授武功的师傅都要她最放心的,最后干脆让自己的师兄亲自教授。学识修养格局理论的师傅也一个不少。
言默身份特殊,又不喜被人打扰,她便撤走了他阁中的人,只留了一个言默信得过的嬷嬷照拂。
言默所居住的墨痕阁外则是重兵把守,山庄里武功最高强的侍从全部被安排在墨痕阁外。
即便是这样的用心良苦,也没有换得言默的一丝丝心慈手软。
他俩之间已经仇深似海,他着实不应该再给他俩增添新的怨气。
穆子点点头,算是应允。心中暗暗发愿,以后他俩就算打翻了天,他也不插手了。
穆子走后,穆雪歌喝完药便睡下了,睡的并不安稳,胸口的伤疼的辗转难眠。
后半夜一直噩梦缠身,来来回回梦见的都是当年她将魔影剑刺入昶祭风胸膛的那一幕。
陡然惊醒,才发现汗水已经浸透了衣衫。
穆雪歌试试额上的汗水,手触到胸前的伤口,竟与当年刺入昶祭风胸膛的位置不谋而合,不偏不倚。
穆雪歌笑了。
那个人受得苦,终究有人替他讨回来了。
恰逢这次养伤的机会,停滞了几日庄中例会,顺便躲一躲长者们对毒雾教决议的紧逼。
穆雪歌这一躺,庄中倒是炸开了,表面上一派肃静,私下闲言碎语传遍了整个山庄。
侍从、弟子皆传,天下第一剑竟然被言默刺伤了,伤的卧床不起,看来那言默武功不容小觑。
一直未平息的对言默身世的议论,又惊起新一轮的热议。
穆雪歌躲在迟迹阁中,自然也听到了些流言蜚语。
往昔,面对庄中关于言默身世的流言,她总要想些措施,将言默保护起来。
这次,如注的流言似瀑布漩涡,席卷着整个山庄,穆雪歌却没有丝毫行动,反而有意无意的推动着事态的发展。
穆雪歌想,若那个人还不回来,有些事情,是该做打算了。
在榻上躺了两日,身子好了些,人也躺疲懒了。
是夜,月光倾泻,透过阁楼的木窗,照的阁内明亮而清凉。
穆雪歌忽想起,园中的大树下还埋着两坛梨花落,虽身上有伤,她还是不管不顾的借着月光将酒挖了出来。
今日这月光,这情愫都太适宜饮酒了。
拍拍酒坛上的陈土,腾个轻功便坐在埋酒的树上。
这埋了十年的梨花落香气浓郁,酒香让她忘了身上的伤。迫切的抬坛饮一口,透凉之意弥至心间,回味之时又是温暖如春。
是她熟悉的味道。
这两坛酒还是昶祭风离开的那一年她埋下的,为的是,有朝一日,昶祭风回来,她与他还能坐在这棵树上,吹着清风,一起饮酒,赏一晚夜色,谈谈这些年的别离。
可是,终究没等到他,她就开了那两坛酒。
春日的风微凉的透着夜,前几日还在抽芽的树枝,已是密密麻麻,树叶窸窣的翻腾着,春末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原来已经第十个年头了。
她想他了,尤其是今年,尤其是今日。
不知道他此时身处何地,不知道他是否安好,也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否也如她这般想念。
时间无情的消失,却总也等不到他的归期。
有时候她也会因为开始记不清楚他的长相突然慌了,关于他的一切越来越少,他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淡, 周围的人都已经忘了有这么一个人,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他是否曾经真的来过。
再坚固的记忆也终究抵不过时间的腐蚀。
想到这里,她的心就空荡荡的疼痛起来。
她举起酒坛子猛猛灌下一坛梨花落,酒水仓促的冲进她单薄的身体。辛辣也醇香,冰凉也暖和。
放下酒坛子之时,竟发现眼前的景致开始模糊起来。
今晚的月亮很亮,风很温柔,就是这埋了十年的梨花落太烈。
穆雪歌知道自己不该放松警惕,尤其是现在身为这天下第一庄的庄主的她,随时都有杀机。
可是今晚她只想真真正正的喝醉一次,就像在他身边一样,喝的酣畅淋漓,醉的不醒人世。
这些年,那个人不在,她连喝酒都不敢喝醉。
半醉半醒的穆雪歌忽又想起言默的那张脸,言默七岁那年来到山庄,今年也有十七岁了,长相也越发像祭风。穿着他当年最爱的白袍,不染尘埃的站在她面前,怎能不引她出神?
天色入深,春日的夜,凉如溪水。
穆雪歌喝的已是晕晕沉沉,月亮的轮廓逐渐虚幻,风的摇曳越发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间,她坐的那根粗树干还忽沉忽浮着。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位白衣公子,此刻就坐在她身边。
那公子风姿翩翩,眉眼清秀,乌发柔顺披散于肩。
此时,穆雪歌方才喝下的酒正上头,她竟一时间看不清来人。
那人将穆雪歌手上的梨花落拿去,豪迈的抬头饮了一口。
酒已经见底,只倒出些许。
酒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便拂起白袍的衣袖拭了拭。
穆雪歌只觉此情此景眼熟。许多年前,那个人也是这样坐在她身侧饮酒。
那样温润的公子,喝起酒来却是恣意随性,脸上留了酒啧,他也毫不顾忌的用白衫的衣袖擦拭。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看见了,相似的面庞,如出一辙的随性。
眼前的白衣公子,不是他又是谁?
穆雪歌想看清他的样子,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那个人,泪水却陡然溢满了眼睛,他的模样越发模糊,越发看不清。
穆雪歌颤抖着伸手,想去触碰,又不敢去碰。
怕他是梦,是醉酒后的幻想。手一旦触到他,他就会消失无踪。
那人将她踟蹰不定的手一把抓住,眼中陡然腾起厌恶之色。
手腕被钳制的微痛,依旧没有唤醒似醉如痴的穆雪歌。
她看着他的眼神,深情款款,浓情蜜意就要溢出眼眶。
这样酒醉的穆雪歌,他没见过。
他扔掉手中已空的酒坛子,忽而抬手捏住穆雪歌的下巴,将她的脸缓缓拉近,他的脸离她仅咫尺的的距离。
那个距离,足以让穆雪歌看清来者是谁。
她看着那张清晰且真实的脸,泪水终于翻滚而下。
有时候想念一个人就是这样,哪怕有些许的相似,也想多抓在手里一会。
就在穆雪歌泪流满面之时,那人缓缓开口道:“穆雪歌,你知不知道,我最厌恶的就是你看着我出神。”
穆雪歌闻声,陡然恢复了三分意识。
她很快便识得,来人正是前日将剑刺入她胸膛的言默。
她慌乱的别开头,躲开与言默的对视,伸手去摸去摸佩剑,却发现身边空无一物。
她今天连佩剑都忘带在身边了。
言默却没有罢休,他手上继续用力,很快就将穆雪歌又拉至那个距离。
“仔细看看我这张脸是不是很像他? ”
言默阴冷的说着,却害怕她的再一次逃脱,另一只手穿过她的发髻,环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控的动弹不得。
这个距离,近到穆雪歌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言默送到她脸上的呼吸。
他呼出的气体,温润而柔和,暖如春风。
她只觉心底空了一下。
穆雪歌酒还未全醒,身体被酒麻痹的做不出任何对策来应付言默,只能任他欺辱着。
言默继续挑衅着:“告诉我看着我这样脸你在想什么?”
对于他的挑衅,穆雪歌不置一词。
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他对她的恨。那么明朗的少年,却总能想到最恶毒的招数对付她。
言默显然对她的波澜不惊不满意,又戏虐的说道:“穆雪歌,这十年来,你是不是很寂寞?想他想疯了吧?不如让我这张长的与他相似的脸,来解解你的相思之苦。”
说着,他靠近她,将那咫尺的距离也缩紧,直至嘴巴附了上去。
穆雪歌只觉嘴唇上柔软冰凉,她的身体顿时僵住,脑中一片空白。
刚饮的梨花落,酒气弥漫开来。
惊讶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
那个恨她入骨的少年,这是在做什么?
穆雪歌反应不过来,只是慌乱的推着言默的身体。
言默的手迅速来到她脑后,一把抓住她脑后的发髻,将她的头死死控住。
他的吻由试探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穆雪歌不知道是言默的吻太过肆虐,还是今晚的酒太烈,此时的她身体软弱无力,连运个内功将他一掌打开的力气都没有。
穆雪歌的酒彻底醒了,脑中却作一团。她不知道言默是何用意,更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动作。
她能感觉到言默的呼吸乱了,粗重不匀的在她嘴唇上撒野。
事实上,她也要窒息了。
他就要侵入她最后死守的领地了。
穆雪歌强撑着镇定下来,张开紧闭的齿,一口咬在言默唇上。
言默吃痛的“嘶”一声,控着穆雪歌的手也陡然失去了力气。
言默放开她,脸上尽是怒气。
“穆雪歌,我竟不知你这么饥渴。”
他恶狠狠的说着,抬手擦拭着唇边被咬出来的血迹。
咬下那一口的时候,穆雪歌就已经镇定了意识。
她恢复起一贯庄主的威严,拢拢被扯乱的发髻,端了端身子。虽然脸上还泛着红润,语气却庄严肃穆不容置喙,“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迟迹阁,是整个噬穹山庄唯一的禁地,她坐上庄主之位的那一天就下令,不得有任何人进入阁中。
“我进来如何?我坐了他曾经坐过的地方,饮了他喝过的酒又如何?”
她的呵斥,他置若罔闻,言语里也尽是挑衅。
这些年,她对他太放纵了。
她总觉得欠了他,所以不管言默怎样想着法的要杀她,她都对他无比宽容。
可是今天言默揭开关于昶祭风的东西太多,他的目的太明显了。
穆雪歌心中顿时怒火中烧。
她什么事都可以由着言默,但是祭风是她底线。碰一下,动一下,都会惊扰她心底的盛怒。
穆雪歌冷着还带着酒晕的脸,突然起招,将言默一掌打下树干。
猝不及防,言默掉到了树下。
还没站稳,穆雪歌就腾轻功而来,将他又一招打到在地。
言默只觉此时此刻甚是狼狈,前一刻还在欺辱穆雪歌的痛快荡然无存。
她是这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她曾经被世人尊为天下第一剑,他怎么都打不过她,就连多与她过上几招,都是她有兴趣了,逗着他玩。
他怎么也报不了仇,明里挑战,暗里刺杀,刻苦练功,诡计阴谋,通通都杀不掉她。
是他太没用?还是她太难以到达?
言默倒在地上,怔了许久,脸色陡然变得狰狞起来。
他冲穆雪歌喊道:“来啊,连我也一起杀了。”
他这般撕心裂肺的冲她嘶吼,穆雪歌瞬间就心软了。
她知道,他定然是又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一幕的血腥与残酷,是她都不愿再回想起的。
七岁那一年初识穆雪歌的言默,也是这般惊恐仇恨的眼神。不到她肩膀的个头,还不会一招一式,只是拿他那小小的拳头捶着着她,拳拳都拼尽全力。
打累了,言默就对她恶狠狠的说道:“穆雪歌,我终以手刃你了此余生。”
直至今日穆雪歌还记得,她当年回复言默的话,“等你能打过我再说吧。”
等他能打过她,一等就是十年。
穆雪歌也曾想过,也许日子长了,他想杀她的心思就淡了。到时候,她与他,或许可以相互依偎,一起守着这山庄。
也或许相忘于江湖。
也是没想到,言默那股誓死都要置她于死地的劲,十年都不曾消散一丝一毫。
看着摔在地上嘶喊着的言默,穆雪歌终于也是耐心用尽。
她慢慢向他走近。
言默脸上的愤恨倒是不卑不亢,没有丝毫畏惧。
这性子到底是像谁?穆子倒是教不出他这倔强的性子。
穆雪歌将言默从地上,用力一把捞起。才发现,他的个子已经超过了她一头。
那个小男孩在仇恨中逐渐长成了眼前的少年。
穆雪歌抓着他的衣襟,抬头仰望他,语气淡然却足够冷漠,“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回去歇息,要是还在这闹,我就算身上有伤,也照样收拾得了你。”
这月光明亮的夜,终究是以与言默的不欢而散结束。
一连几日,言默都很安静。
倒是师兄穆子阴魂不散的在穆雪歌面前聒噪了几日,一方面关心穆雪歌的伤情,一方面劝说着穆雪歌主动与言默缓和下关系。
穆子说:“我就不说让你俩能把酒言欢了,至少缓和到他不再心心念着杀你,你也不必这样时刻防备着他的刺杀了。”
和言默的关系缓和?穆雪歌十年间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她守着这山庄已经耗尽心思,哪还有精力去讨好那个祖宗。
又想起言默那日的行为,她气就不打一出来。
“没必要。”穆雪歌回的果决。
看她还这般恼怒,穆子断定肯定是那一剑的气还没消。怎么都是他那徒弟惹下的,他这个当师傅的责无旁贷。
于是穆子又放低了些姿态,劝解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个人回来,你和言默如何相处?若那个人不回来,你又如何让言默心甘情愿的接受这一切?庄中流言四起,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既然你已经开始打算了,何不再迈出一步?”
穆子难得将问题捋的头头是道,穆雪歌竟被他问住了。
是在打算了,也是应该再迈一步了。
穆子分析完,又打起了感情牌,“师兄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了,唯有你与他,师兄也想有朝一日你俩能坐到一个桌上,陪师兄吃顿饭。”
说到这里,穆子的声音暗哑却颤抖着。
穆雪歌从未想过,师兄会这般在意她与言默之间的关系。
“缓和,如何缓和?我与他之间隔的可是杀母之仇。”穆雪歌没有底气的问出心中疑虑。
穆子见她似有松口,乘胜追击道:“言默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我自然最清楚,他并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先试试,最后就算不成,也努力了。”
再一次,穆雪歌沉默了。
与言默打打闹闹,十几年也这样过来了。没有交集,不相往来,是她与言默最常的相处之道了。现在突然让她去主动靠近他,穆雪歌没有一丝头绪,也不甘愿。
在穆雪歌犹犹豫豫的时候,穆子主动献来头绪。
“言默最近身体长的快,没有衣服穿,你要不给他缝制几件衣袍。”
听到这个点子,穆雪歌就更加沉默了,连头也不敢抬。
穆子见她那躲闪的样子,了然于胸,故意讥讽道:“这个山庄除了些麽麽竟也没个像样的女人。”
穆雪歌不知怎么就被师兄的话刺激了,发起了母爱,学起了针线。
做了三天三夜,总算是做了件成品,便拖师兄带给言默。
穆子来来回回的翻看着那件成品,嘴里“啧啧”的嫌弃着:“没想到你除了打打杀杀,还真是身无长物。”
她自小苦练武功,哪里做过针线活,就连这件衣袍也是她现与庄中嬷嬷学来的,一针一线都是嬷嬷看着她缝制的。
她明明记得嬷嬷还称赞她学的快呢,怎么到了穆子嘴里就这般一无是处。
穆雪歌面色不悦,不耐烦的说:“你只管拿给他,穿不穿由他。”
穆子又翻看了一遍那件衣袍,想找些能搪塞她的点,却如何都找不到。想编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去糊弄她,绞尽了脑汁也没编出一句。
于是,只好不委屈自己的一逞口舌之快,“你是嫌你俩结的仇还不够深吗?这么丑的衣袍,他若穿了,那你俩的仇恨也便解了。”
穆雪歌伸手,将佩剑握了握,杀气一触即发。
穆子顿感不妙,连忙识相的拿起那件衣袍,说:“我这给他送去,我这就去。”
虽然他是她师兄,虽然他是穆子剑创立人,穆雪歌,他还是打不过的。不仅打不过,这些年,他还被她收拾了一顿又一顿。
至于那件衣袍的后续,再也没有听闻,亦如她与言默这些年的关系,一起沉寂在茫茫深夜中,不漏声响。
穆雪歌也没问穆子到底是否送到言默手中,也没问言默是否接收。她做这些本就只是为了讨穆子安心。
至于言默,以前她置之不理,今后,一切的一切,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穆雪歌终于开始着手处理毒雾教的事宜,穆子却挟着满满一袋银钱出了山庄,消失了足足三日才回来。
不用想,穆雪歌也知道他去了哪,就没有派弟子去寻他,让他在外面玩个够。
穆子回来的那日,看见穆雪歌面无表情的站在山庄门口迎他,忙打哈哈:“我这不是眼看要忙碌起来,就出去潇洒几天,回来也好替你鞍前马后。”
穆雪歌依旧冷着脸。
穆子又辩解道:“我堂堂风流浪子穆子剑,再不出去风流,名号可就不保了。”
说完又忙提醒:“你身上可还有伤呢,不易打斗。”
穆雪歌冷冷的回了句:“早好了。”
便将师兄穆子打的一时半会出不了山庄。
穆子说他是威震江湖的穆子剑不假。当年噬穹山庄刚落于穆雪歌之手,庄主之位坐的风雨掣肘之际,她将穆子召回,揽入山庄,引得各大门派忌惮万分,一时乱了阵脚。
后来她又抓紧各大门派不敢妄动的时间,借穆子的江湖名望,不惜代价的招揽智者侠士入庄,缔造了坚不可摧的山庄体系,这才保得噬穹山庄十年太平。
早些年,穆子本是江湖中的一介逍遥散人,活的甚是洒脱而自在,后来陪着她困在这山庄整整十年。
穆雪歌时常会觉得委屈了他。
虽然穆子嘴上总说“小歌呀,只要你银钱管够,师兄便心甘情愿的陪着你在这山庄终老了。”
可是穆雪歌知道,只要她需要他,他便会全力以赴,以命想拖。
这一生,她总不能活的像师兄这般豁达,敞亮。
傍晚,穆雪歌拎着两坛酒去找穆子,因为前些天揍他的那一顿,穆子还生着小气,使着小性子,一连几日看到穆雪歌都当作没看到。
穆子所居的青雨阁已是夕阳倾斜,整个院落被照的光焰柔和。
说起青雨阁,不得不说,此阁曾经是山庄里一处听雨佳处,老庄主建造此阁的时候,特意将木质阁换成青竹阁,为的就是下雨时能来这里听一番雨落空竹声。
然而这么雅致的情趣到了穆子这就全变味了,当年他入山庄选择青雨阁当作憩处的理由,竟然是因为竹楼凉快。
当然青雨阁别致的院落也难逃穆子的迫害,常年的放任不管,青雨阁已是杂草丛生,荒芜萧条。
每每看到这院子,穆雪歌就头疼不已。
穆雪歌走进阁中,穆子正百无聊赖的翻着本书看。
见她进来,穆子抬头看她一眼,然后立马低头,故作看的认真模样。
穆雪歌将酒放下,在他旁边坐下来,安静的看着他装模作样的看书,并不急着搭理他。
没多时,穆子就憋不住了。
他将书往桌子上一扔,抱怨道:“这书不好看,还是喝酒去吧。”
说着拎起两壶酒朝屋外走去。
穆雪歌无奈的笑了笑,跟在他后面出了屋。
他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杂草还没有蔓延到的台阶坐下。
“这庭院你多少也打理一下,下次想找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穆雪歌看着快莫过头顶的杂草无语的说道。
“我乃江湖一介粗人,打理院子这精细活我哪做的来?”
听穆子这语气,像是气还没有消。
穆雪歌哄人向来是没耐心,她带着呵停的语气对穆子说:“好了。”
穆子见好就收,立马安静下来。
他这个小师妹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向来没什么耐心,再纠缠下去,只怕下次出去潇洒就更不容易了。
事实上,他俩常常这样,打打闹闹,时间也就这样过了。
他俩的打打闹闹与言默间的打闹不同。言默那是想要穆雪歌的性命,穆子与她闹腾,只是想给这山庄中的寂寥日子找些乐子。
她那么沉闷的人,也陪着穆子闹着,只是不想让他过的无趣罢了。
一开始,她只是陪着穆子,陪着陪着,她也就习惯了同穆子这样生活。
后来,也分不清,到底是谁陪着谁了。
穆子仰头喝着穆雪歌拿来的好酒,一口便识得是他最爱的竹叶青。
他就知道她来定是有事相求,这是他们这些年的默契。
“说吧,打算怎么应对那毒雾教?有什么需要我鞍前马后的?”
既然猜到她来的目的,穆子也不弯弯绕绕。
穆雪歌总冷着的脸上又添愁色,虽然穆子已经主动请缨,她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同他说。
她慢慢举起酒坛,视死如归的喝了一口坛中的竹叶青,酒坛放下时,脸色越发难看。
她最不喜欢喝的就是竹叶青,可是穆子却尤爱,每每寻她喝酒,必带竹叶青。
她就安静的陪着,也不曾说过自己的喜好。久而久之,穆子就认为她也喜饮竹叶青,也认为是他陪着她,饮酒作乐。
终究,是谁陪着谁,也理不清了。
见她不语,穆子又说:“你甚少有事情这般难以决择。”
穆雪歌低头看着手边的酒,再也不想饮一口。
穆子仅一句话,就问到了她心中的症结。
这些天的犹豫难择,即使被长者们步步紧逼,她都一拖再拖。
她算了又算,终究还是绕不过,她与那个人的结。
穆雪歌苦苦的笑了,缓缓吐出这些时日一直压着的心事,“当年他那样护着藏起来的人,我若将她杀了,恐怕他只会更恨我。”
说的看似不漫不经心,实则心累重石。
穆子一副早已洞察了一切的样子,“我就知道,这件事莫不是与他有关,你定然早有决断。”
穆子知道,他这个小师妹,向来都是杀伐决断,从不犹豫,也不手软。
外人都说她空有一身武功,是仪仗了穆子才稳住了江山,可是只有穆子知道,她心思缜密,高瞻远瞩,谋略过人,常能谋常人不可谋之计,又有常人不可及之胆识。
将垂死的噬穹山庄一点点恢复往日盛况,这天下也唯独她了。
穆子甘心留在这山庄,从此断了游历江湖的乐子,不仅仅是因为心疼她,更多的是慕于她独步天下的才能。
玩乐一生,哪有与她并肩作战来的快哉。
就是这么杀伐决断的人也是有弱点的,只要遇见与他有关的事,她就会拿不准方寸。
穆子将手中的酒坛凑过去,碰了一下穆雪歌久未举起的酒坛,说:“天大的事,不如先喝酒,这世上唯有美人和美酒不可辜负,今日你辜负了美酒,他日定被美人辜负。”
穆雪歌展颜一笑。
要说这世上也唯有穆子能逗乐她了。
十年的困苦,如若不是穆子陪在她身边,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挺过来。
穆子见她苦着的脸稍稍舒展开了,便开始拿当前的局势宽慰她。
“要说这件事也没什么为难的,这些年噬穹山庄风雨飘摇,一边防御着北方各门派,一边照拂着,才稳住天下第一庄的地位。那位紫教主为了复辟毒雾教,给噬穹山庄找了多少麻烦,你也未同她计较过。如今她门中弟子更是作恶多端,扰的整个江湖纷争不断。你若再由着她这般,恐怕各门派联手讨伐的就是噬穹山庄了。到时候,你将噬穹山庄置于何地?你伐了她,他昶祭风有朝一日回来,怨你,那他也得想想你是为了什么,你是为了他昶家的基业,还有这北方的安宁。”
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杀人还是灭教?这个你要思量清楚。”
穆雪歌听穆子将当前形势分析的清楚明白,最后的落脚点亦如她所思。
杀人?灭教?
当年穆雪歌灭了教放了人,以为紫雾会走向正道,从此带着罪恶滔天的毒雾教走上正途。
没想到,她却再一次误入歧途。亦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个难题会再次落到自己头上。
许多时候,穆雪歌也会想,当年灭了毒雾教,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毒雾教虽恶名昭彰,但是当时若留下门派,善意引导,这江湖是否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可惜,当时的她没有任何话语权,决定不了任何事。她大多时候只是被人当作一个武器,一个征服这个江湖的武器。杀人还是灭教,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就连当时的那个人,拼尽全力也没有保留住毒雾教,她又能如何呢?
如今,这个抉择轮回一圈,又落回她手中,而这次她却拥有了生杀大权。
老天这是眷顾她呢?还是在戏弄她?
也许,这世间所有的巧合都是曾经的刻意为之攒下的。
她终究不是那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的昶老庄主,他的大仁大义,她学不会。
昶老庄主不会做的行径,她会做。
她唯一的考量就是于山庄是否有益。
如此看来,她竟比当年的昶老庄主做抉择来的容易多了。
消散掉竹叶青的草腥味,穆雪歌才缓缓开口:“杀人还是灭教,我要让她自己选。只是····”
顿了许久,看一眼穆子被吊足胃口等待的脸,她才说出后半句,“要劳烦师兄去劝解言默跑这一趟。”
穆子闻言,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时脸色陡变,“穆雪歌,你这是早就有了决断,在这给我演作难呢,为的就是让我去劝服言默。”
穆雪歌忙拉着快要跳起来的穆子。
可是穆子越喊火气越大,干脆连手上的竹叶青都砸了。
“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言默这十年来从未出过任务,更何况这次凶险万分。”
穆子回答的斩钉截铁,不给穆雪歌留一丝余地。
当年穆雪歌让师兄给言默传授武功,就是看准了师兄这护犊子的天性,必会护得言默周全,却也没想到他会将言默护的十年来不经一点风浪。
“你先听我说。”穆雪歌提高了声音,呵斥穆子道。
穆子虽心中极度不悦,也被她呵停了喧闹。
毕竟是将他收拾了一次又一次的人,他再闹腾下去,她失了耐心,就该打他了。待到那时,将他按到地上,也是得听完她说的。
穆子依旧站着,交叉着胳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我倒是要听听你怎么说。”
穆雪歌偏将他拽回身边坐下,将手中只喝了一口的竹叶青递给他,说:“我这坛给你,你先喝口酒压压火气。”
穆子不情不愿的听话的喝着酒,听她如何诡辩。
穆雪歌说:“山庄这边关于默的身世已被我挑起,趁这个风口,派他去毒雾教,再立一功,他日,他接手这山庄是不是平顺许多。”
“你说的倒轻巧,立功立功,那功是那么好立的?”
“事态发展成这样,北方门派日日紧逼,噬穹山庄却迟迟不出手,为的就是拖垮紫雾的意志,现在一切都恰到时宜,言默去毒雾教,紫雾那边定然已经做好了决择,可能他连出手都不用,便可将这功劳坐收囊中。”
穆子听她说道这些,又愣住了。
这些天,他们都以为她被毒雾教的事困恼住了。连当年昶老庄主都苦思了多日的事,她竟一早便有了决择,还将言默计划其中。
无声无息的将言默身世之谜掀起风浪,再一步步将他推入毒雾教的事务中,引其名声大噪。
他日,揭开身世之谜,接管山庄,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不堪其重。
真是心思缜密啊。
穆子抑制不住内心对穆雪歌的钦佩之情,脸上洋溢的尽是爱慕之色,连语气都瞬间柔成一汪泉水。
莞尔,他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大惊小怪的问道:“莫不是你被言默刺伤,也是你一早便计划好的吧?”
穆雪歌干笑道:“那个还真不是,是他凭自己的实力办到的。默他武功确实大有所成,也是你这个师傅教的好。”
穆雪歌只想让穆子相信,他那个徒弟确确实实武功不差,才硬着头皮说了些恭维话。
穆子却听的洋洋得意,心花怒放。
得意之余,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惊一乍的叫唤道:“那如果紫雾选择了她活,弃教呢?言默就算武功有所大成,也不及你当年的魄力,能一个人灭了滂滂毒雾教。再说,就连当年的你也差点死在紫雾手里,他如何自保?”
穆雪歌早已猜到师兄不会轻易的让言默只身去犯险,她也想好了对策,“既然这般护着你的小徒弟,那就劳你跟随他跑这一趟。”
穆子听完又跳起来,她刚递给他的竹叶青又被扔了出去。
“你当年都差点死在紫雾手里,我如何打得过她,护得言默周全?”
穆雪歌看着地上的两坛摔碎的竹叶青,手不自觉的摸一把佩剑。
还好佩剑没有忘带。
穆雪歌耐着最后一丝性子,控着想拔剑的手,说:“当年,要不是因为他护着紫雾······算了。”
她被穆子闹的实在头疼,也无心与他分辨,便说:“那便我去。”
听闻她这一句话,穆子立马安静了,竟还喜笑颜开贱嗖嗖的回了句:“如此甚好。”
穆雪歌无语,“你也不怕我再栽倒紫雾手里?”
“十几年过去了,你若还没点长进,师兄都没脸陪你坐在这天下第一庄的位子上了,再者,你也可以趁这次机会一洗前耻。”穆子答得理直气壮。
穆雪歌终于不再压制内心的怒火,将穆子按到地上结实的揍了一顿。
临行前的晚上,穆子没有在言默的墨痕阁,交代他的小徒弟,反而跑到迟迹阁,一遍一遍的叮嘱起穆雪歌。
穆雪歌终不耐烦了,“我就算许久未出过门,你也不用这般事无巨细的交代我吧。”
穆子驳她:“谁担心你了,我是担心我那小徒弟,你一定要将他安然无恙的给我带回来。”
“那你去。”穆雪歌冷冷道。
“还是你去比较合适。这一路上,孤男寡女,正是缓和关系的大好时候,你可要好好把握呀。”
穆子一脸奸笑。
原来,他一定要她陪言默去,目的竟是在此。
既然已经说定,穆雪歌也不想与他再争论下去,只是好奇他是如何说服言默的。
“我比较担心的事,言默那边你说通了吗?他就情愿与我同行了?”
没想到穆子回得也是理直气壮,“我肯定没同他说呀,要不然,他这一路上净想着杀你了,哪还有心思做任务。你就暗里跟着他,遇有危险再出现,救他于水火,自此你俩冰释前嫌,心生爱慕,相濡以沫,在这山庄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穆雪歌无语到了极点,她原本觉得她这个师兄没点正形,也是没想到,他能没正形到如此地步。
这些年,她打他的每一顿,都是他自己靠实力赢得的。
可终究还是打轻了。
“少看点话本子吧,容易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