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左女士的花

1、归家

　　“八八年十二月六日
　　写下这篇日记前刚试过今天青川给我买的呢子大衣，真想明告诉他，眼光不是一般的老气，衣服红得像墙上贴的对联，可是心里还是高兴，怎么办呢？哈哈。今天去逛百货楼，半路忽然就下了一场雨，风冷嗖嗖的刮得我肉疼。那个傻小子，雨也不避就跑去为我买伞，小阅对我说‘妈妈，我觉得你喜欢段叔喜欢的快多过我了’，我一听就愣了，我最怕这孩子多想，谁知他又说‘你刚那个样子真是傻乎乎的，眼珠子黏在段叔身上都不舍得放啊！’那时只把这句话当做小孩子的戏弄，笑笑就过去了，现在再拿出来想一想，我或许早就把青川当做了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我没有意识到的点点滴滴里，他早就被我在心里慢慢增添了分量，否则我怎么会对一个人，只要是看一眼就安心，就愉悦呢？”
　　“八九年二月十七日
　　早就告诉过他不要老是惯着小阅，要什么给什么，那是养儿子吗？养皇帝都不见得这么周到，每次看小阅跟他狼狈为奸的样子我就来气，不行我不能气，气了就长皱纹。算了还是气一气吧，这次到小秦家住，我看这爷俩还长记性不！”
　　“八九年二月十八日
　　呵，耐不住来找我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不听老婆的。”
　　……
　　轻微的鼾声在火车驶过铁轨的颠簸里不断响起，月影像追逐着列车奔跑，素白的月光穿过车窗映在段青川手中的笔记本纸页上。
　　娟秀的钢笔字是心中熟悉不已的。
　　她总是用两只手死死将本子捂在胸前，杏眼瞪圆了野兽护崽般警告着“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小心我告你侵犯个人隐私！”
　　那时总是无奈一笑，装作遗憾地转身，再猛得扑过去抢。
　　抢到了吗？自然是没有，她可是把这个本子当做心头的一块儿肉，除了本人谁都别想窥一窥她的那些小心思。
　　段青川手掌抚了几下眼睛，再一睁眼，眼前白花花一片模糊不清，她挺直纤细的身影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她手里牵着的孩子将她的优点继承并进一步发扬，眉眼弯弯时，两个梨涡陷在柔软的小脸上。
　　一眨眼，看到的又是那熟悉的，俏皮的语言，段青川深深吸了口气，合上本子。
　　此一去接曹阅，不知道看到他的脸，会不会联想起许曼的脸？自己又能否控制住不要去想，不去难受？
　　“青川，这几天下雪了，下车多添衣，不要冻着了，小阅很好，别担心他，你也好好照顾自己啊！”
　　“好，您也是，别老挂念我。过几天元宵到了，我捎了朋友送来的米酒，我们做汤圆吃，您还没试过吧？听他们说特简单，馅料在糯米粉里滚几圈就行了，到时候叫上小阅一起做，哈！您看我！一说就忘了时间，长途太贵，我先撂了！”
　　背靠着热水间的墙壁，段青川掂起暖瓶，望向车窗外掠过的一幕幕雪景，白茫茫一片，几乎找不到与灰暗天空相接的缝隙，近处笔直的白杨光秃秃点缀其上，寒风无形似有形，每逢过站时，站台上插着的鲜艳的红旗被吹得高高扬起，似一副移动的静画中混入活物。
　　北国的冬日，于寂寥冬风中显得肃然又沉寂。
　　一下站，被迎面扑来的冰凉空气冻了个激灵，段青川背着一大包被褥和捎来的礼品，被涌出的人群挤来挤去，他险些丢了样礼包。
　　待躲到静处，借昏暗的灯光一看，庆幸地吐出一口气——那是早先答应岳母要带回来的米酒。
　　尤伟早已等候在约定的饭店门口，此时正昏昏沉沉打起盹，脑袋猛得沉下去，一下子惊醒了他，恰巧就瞧见段青川正朝他走来。他抽出袖口里取暖的手，替他将行李用绳子捆在自行车两旁，拍拍后座扭头笑道“请上座吧，抓紧了啊！管带不管人身安全。”
　　段青川锤了下他的腰，轻快道，“走您的吧！”又贼兮兮一笑，“要是摔坏了顶多照顾我几十年。”
　　小镇在这个点往往早已黑透，因为刚过了年，还有些店铺仍亮着光未打烊。
　　段青川微微仰着头，随着车子前进，侧脸时而被黑暗笼罩，时而被光打亮，头发翘起来复又垂下，发丝蹭过被冻得通红的耳朵。
　　他环视着不断变化的景致，忽然开口道“你说的对啊，时间能解决一切。”
　　那声音轻得微乎其微，很快被风扩散，消匿于静谧的街道。
　　送别尤伟，段青川推开未锁的门，院子里的景致渡了一层月光，与记忆里重合，岳母闻声出来迎接，甫一见面，先是数落了他穿的薄，又取出耳暖扣在他冻僵的耳朵上。
　　段青川抱着腾热气的水杯，顿感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曾经和许曼一同回娘家时的场面，那时他是如何与岳母相处的？不记得了，模模糊糊只记得他们在这个院子里的欢声笑语，他总是说些俏皮话来抖机灵，仿佛在他对面的，都是与他一同长大的朋友，许月在一旁似瞒似怨地对母亲撒娇“妈！你看他没个正形的！”
　　岳母见他心不在焉，想他或许是担心曹阅，安慰道“小阅睡下了，他知道你要来接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看出来了，他心里是高兴的。以前他悄悄告诉过我，你是他们那片儿的孩子王，孩子们都羡慕他有你这个叔叔，小阅跟着你，才像一个孩子，有孩子样，这样我才放心。”
　　段青川想起初遇曹阅时，他总是安静乖巧，害羞怯懦的样子，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掀起一阵小小涟漪，这孩子，是那么懂事，那么惹人怜爱，让人忍不住想将他护入羽翼下好好保护，一想到此处，他刚刚触景生情的小酸涩就消散了不少。
　　许月在天上，一定也想看着自己将她的儿子好好养大，瞧一瞧那个乖巧的孩子，将来变得高大俊俏，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的样子。
　　段青川不由自主地，微微笑起来。
　　“妈，我去睡了，劳您明早要早点叫起我和小阅，明早有趟进城的公车。”
　　“好，快睡吧，暖瓶已经塞被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