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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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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啊?黎梦生问。玻璃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斜阳透进他一只眼里,他抬头去望桦树叶间的粉色天空,鸟影掠过,无人应答。
“陈先生,我们联系上了莫斯科,找到了您的养父母,他们听说了您的不幸遭遇,正在赶来的路上。”戴着眼镜的白人医生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对病床上的男子关怀备至,尽心诠释着中苏友好。让他困惑的是,这个陈先生总是呢喃着奇怪的话语,以他目前掌握的中国话竟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真是太神秘了……他心想着。
年轻的医生不知道他眼前的陈先生一直念着什么,也不知道他所关心的男人皮囊之下心如死灰。
“您所说的那个人,我们并没有找到。”医生说道,“我问过送您来的战士,他们说只看见您一个人。”
床上的人闭着眼,微微点头,声如蚊蝇:“有…有劳了……”不知怎的,医生竟从那微小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哭腔。他欲言又止,想安慰一下,却一时没想出说词,默默然,只干巴巴挤出一句“会找到的”的无用话来。
少顷,医生见他呼吸逐渐平稳,知道药中的安眠成分起了作用,又仔细瞧了一下他的各类数据,便轻声离去。
“陈夜白…陈夜白…”男子哭腔渐浓,悠悠转醒,看着窗外黎明将至曙光熹微,他想不通,他以为这是梦,怎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纤长文弱,无一点疤痕,这双手他再熟悉不过,这不是他的手!这是陈夜白的手!是为他缝衣做饭,教他写字画画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啊?分明已经逃出来了,分明已经逃出来了的!都怪他,怪他胡言乱语,是的,都是自己的错!年轻的男孩囚禁在含泪的眼眸里,失声痛哭,他啊,找不到那个人了…
风急树摇,趁着夏夜雷雨轰鸣,二人终于决定离开,他们沿着林海一路向北,夜很长,愈往北愈黑。北国的林野广袤,尽管已经1970年了,可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一眼望不到头。
经过一夜的奔波,俩人终于到了国境处,山下,便是苏维埃的境土。只差一步,他们就可以逃离梦魇了……“梦生……”陈夜白停住。
“老师?”黎梦生回头,天边微微吐白,雨也渐渐温柔,颗颗落在脸上;他眼看着他的老师,雨下蒙蒙烟晨,他们静驻良久,久到雾气侵占山林,一片茫茫云海;陈夜白静静地望,望他眼里的山林,泥土、花草、河流;刹那,他的泪滴落在这片土地,融入满山的草木生机;一瞬之间,他想了无数,无数的人,无数的事,三十年间的日日夜夜;他忽地笑了,笑得纯真无邪,一如当年孩提。
“我们还是…回家吧。”他牵起黎梦生的手,转身踏上来时归路,一步之外,是边境线,走过去,便是逃脱,是自由,更为懦夫。
“……我又后悔了啊。”
“……”
“这个国家,会好的!会好的不是吗,我相信她,我怎么可以怀疑呢?是吧,会越来越好的啊。”
“……”
“对不起梦生,我知道你对我有失望的,我知道的…你也不愿离开。”
“……”
“为师一定,一定会给你讨上媳妇。”
“……够了。”黎梦生停住,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我不讨媳妇。”
男子愣了会儿,似吃惊于他过于坚定的话语,随后笑了:“你不是说心有所属嘛?”
话声刚落,男孩手下猛地使了力气,将陈夜白拉向自己,通红的眼委屈又愤怒的盯着他,“是!我心有所属。”也不知怎的,黎梦生的心里似有一团无名火,在一路上陈夜白的絮絮叨叨下越燃越大,终于在听到他还想给自己娶媳妇时彻底憋不住了。
“老师,我不娶媳妇。”
似是二十一二的男孩力量都很强,又许是连夜赶路奔逃已无多余气力,陈夜白竟毫无反抗之力,就此倒在黎梦生怀里。
初升的太阳拂过林间,一寸一寸,光影流转,浮华万千。黎梦生望着近在咫尺的陈夜白,眉目清朗,如画上神祗,他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他的时候……九岁时的自己,于不知哪一天的月夜,抬头望月,却望见月下翩跹的少年,如仙如魅,如梦如幻,惑去他所有的心神。
“不娶媳妇怎么行,你想跟我一样打光棍?”陈夜白皱着眉斥道,想抽出自己的手起身,却无奈实在没什么力气,使不出劲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一些生气,还有一些稍稍察觉不出来的羞恼。
“老师你确定吗?”
“什么?”
林间暖绿斑驳,黎梦生眯着眼,手一寸一寸移至陈夜白腰间,“你真的要回去吗?”不经意间,两指往下一按——
“啊!”一声痛呼,陈夜白顿时冷汗淋淋,面白如纸。
“你的身体撑得住?”
“撑得住!”
“你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吗?啊?陈夜白!你的身体耗不起!”黎梦生挟着孱弱老师的手举过头顶,将他压在一棵树上,“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你糟蹋自己的身体!你也是我的!你是我的!”两人靠得极近,陈夜白惊到忘了他们此时的姿势有多暧昧,不妥,不敬,他愣愣地看着从未在他面前发这么大脾气的黎梦生,脑子竟然一片空白。他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夜白,你不可以这么自私。”黎梦生悲切地望进他的眼眸,“我只有你了。”
“……”
“你自己已经决定了!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已经逃出来了,回不去了!”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行了吧?我不去苏联了!不去了!”瘦弱的男子喊道。
“老师!”两人贴得更近了,额头抵额头,“我求你!求你了!我只有你了,梦生真的只有你了……”
“我……你,你要置我于何地?将我这陈夜白置于何处?”男子凄楚地闭眼,他不敢看那双眼睛,怕自己又会变为懦夫。
“你的身子已经不能再劳累了,陈夜白。”
……两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再让一步。
“我们可以回来的,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回来,再也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好不好?”小狗狗般的男生柔声哄道,轻轻放下了青年苍白的手。
陈夜白颤抖着,仍不敢睁开眼,他真怕自己软了心,又一次犯错。以前回来都那么难那么难,怎知山远路遥,故土难归……
“老师快走!快走!”
血色的清晨,刺激着瞳孔,狼牙森白,撕扯下黎梦生的一块血肉。兽影诡谲,一只孤狼在两人周围盘旋,似在等待时机,好一击致命。
得有一个人去把狼引开。黎梦生想。深深看着把自己护在身后的陈夜白,他挣扎,不舍,他不想离开!他的老师只有他了!
“老师。”他凑近陈夜白的耳朵。
“我爱你……”
长大的男孩微微一笑,转身向林深处奔去。
“不——”陈夜白怆然伸手只触到学生的衣角,“不要!”他跌跌撞撞地跑着,想要阻止,却足下一松,滚下了山崖。
“你好,你终于醒了。”
“这里是?”
“这里是医院,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斯默德,可以告知一下你的名字吗?”
“……黎梦生。”
“你告诉我你遭遇什么吗?”
“我们遇到了野兽。”
“你们?”
“是。医生,我,我老师怎么样了?”
“……”
“不对,是我的学生,我的学生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医生!”
“等等这位先生,你到底是谁?”
“我是陈夜白。”
“可你刚才…”医生有点疑惑,可职业素养不允许他再追问下去。这位可怜的先生一定是精神错乱了。
……
“原来您会说俄语。”
“我老师会。”
“你老师是……哦!哦!好的明白。”
“这是一对老夫妇的地址,烦请您将这纸上的话传述给他们,多谢了。”
“不用客气。”
……
三十岁的陈夜白去了莫斯科,在那里任教了十年,陪伴养父母到寿终正寝。四十岁的陈夜白又回到了已经平定祸乱的祖国,只不过这次,他永远忘不掉的那个声音的主人,不在了。
他又住进了那个小院,小院一如十几年前,没有一点变化,仿佛下一秒那个小孩就会推开门跑进来。
“老师,我回来了。”
最后的最后啊,陈夜白再也没有看见他的学生。他心心念念的男孩子啊,长眠于北国的林海,永远的留在了青春年少,那个最好的二十二岁。
“我是黎梦生,我不是陈夜白。”
他疯疯癫癫,时好时坏。
“我是陈夜白,我找黎梦生。”
“我到底是谁啊?”
“我是陈夜白,可陈夜白死了啊。”
白发苍苍的陈夜白踱步在满地枯黄的桦树下。“陈夜白啊,我又做梦了,梦见你呀,一点也不爱我……无论我怎么求,怎么求,你都不肯睁开眼,再看我一眼……”
他笑了笑,合眼。
“你看,我替你活了多长。”
“ЯЧэньНойбелый, вэтом годутридцатьлет, китаец.”
“老师我爱你用俄语怎么说啊?”
“Ялюблютебя,让你学的时候你不学,现在知道书到用处方恨少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