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与生者》料料禾橙

31、柒 假住须臾（03）

　　南宫静去世前嘱托孟梧去看看她的姐姐南宫情。自南宫情嫁入满域，二人就分隔两地难以相见。此次虽然南宫静入归城，顶着的依旧是南宫皇族的身份，无法入宫。孟梧拜托父亲让他请示万俟巽，让她可以去宫里拜见姨母——母亲的姐姐，先王的英妃，现在的太妃娘娘。
　　万俟巽同意了。行至不知处，道路两边栽满了粉色的花。她有些惊奇，询问了带路的女官，女官和她说，这些都是君上亲自种下的，珍视的很。孟梧想不到万俟巽居然会亲自种花，还是这粉嫩嫩的。以前闲来无事看的话本子浮现出来，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这可能是万俟巽为了博某位美人一笑特意为之。
　　她听母亲讲了部分关于姨母的事。姨母刚到满域时，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或有什么委屈都会忍不住偷偷寄信给母亲与她诉说，后来被发现了，消息就来的不频繁了。在母亲的话语中，姨母很孤单，她心疼她的寂寞。
　　孟梧见到了南宫情。这是她第一次与姨母相见。姨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好久都没有松开手。
　　孟梧有点窘迫，她从未接受过这么强烈的感情的输出，很快她就觉得这种来自亲人的拥抱含有魔力，她也不想松开，沉溺于此刻的温暖。抱着抱着泪水就流出来了，湿润了对方的衣服。
　　“孩子，辛苦你了。”
　　南宫情松开手，转头擦拭着不成器的泪珠，整理好情绪。
　　“先不说那些糟糕的事，我知道你要来特地做了拿手的点心，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你母亲那时可是天天缠着我让我给她做吃的，可把我烦的不行，我们还为此吵过架······”
　　南宫情很想笑着对她说，嘴角是扯着笑容的，泪珠却滴里搭拉的掉了下来。
　　她把乘满糕点的盘子塞到孟梧手里，连忙转身，不想让孟梧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嗫嚅道：“真让你见笑了。”
　　“没事的。”
　　孟梧完全能体会她的心情。
　　她在母亲去世后，关着房门，痛哭三天三夜。那三天里，眼窝里没有一刻不是盛满泪水。她无法接受自己以后再也没有母亲，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拥入她的怀里。什么都没有了。谁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母亲。
　　她不出门，不去母亲的灵位前，不愿意看到白色，见到其他人穿着白色的衣服，就责骂他们，让他们脱下来。她不停地给自己制造虚假的场景告诉自己母亲还在。可是什么用也没有。
　　“求求您，不要报复您的女儿好不好。”
　　她一遍一遍的祈祷，事实却无法改变。
　　刚好的眼眶又红了，她拿起一块糕点，尝了一口。这是母亲和姨母童年的味道。
　　南宫情坐下来道:“我喜欢看别人吃，还会问她们味道怎么样，甜否？腻否？每月大概做个两三次吧，每次尽量换些花样，可不能让她们吃的生厌还碍着我的面子不敢说。”
　　“这个甜度刚刚好。”
　　孟梧吃了一个，她对食物不敏感，吃不出来这是用什么原料做的，是淡淡的甜，沁人心脾。她不爱吃甜食，只吃一半就觉得腻的慌，久而久之，家里很少准备甜食给她了。
　　“你吃的这份，是我做的次数最多的。味道是真的挺好的，这也是我第一次吃它。”
　　看她吃的模样，南宫情也起了食欲，拿起一个，小小咬了一口。
　　孟梧好奇问道： “您做完不自己尝尝吗？听别人讲不如自己吃一口明白。”
　　南宫情道：“我也不知道，准备做这些的时候，正在做的时候都很开心，看着它们出炉了，我反而一点品尝的欲望也没有，不仅如此之前的期待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还有一点厌恶，想把它们都扔了。”
　　“下次，姨母再做，就叫阿梧过来，我和您一起吃。”
　　孟梧不明白姨母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态，大家做了好吃的，不都迫不及待的想尽快入口品尝？
　　听到孟梧的自称，南宫情提醒她道：“你可不能再称自己是孟梧了，被人听到了，会连累你的哥哥和父亲的。”
　　南宫情吃了一点儿就放下不吃了，宫女上前端上一小盆清水，孟梧跟着她净了手，擦拭干净。
　　“好好过日子，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就当前面的事是一场梦吧。”
　　“一点念头也不能有吗？”
　　在姨母面前直露真实的想法，声音又有点哽咽：“若不是他们，母亲也不会离我而去，姐姐也不会回不来。”
　　南宫情怜爱的摸了摸孟梧的头，念道：“有了念头，就会去做，时间早晚的问题。我想你顺利的过日子，别被这些不关你自己本身的事情绊住，绊住了，出来就难了。人生是自己的，何必为了在生命中的过客自耗心神。”
　　“姨母不曾有这些想法吗？”
　　南宫情知道她的疑惑，黯然道： “我当然也有，可它们被我日日打磨消减，现在可以说是薄得连张纸的厚度都没有了。”
　　孟梧不知该怎么接话，她明白一点，也不全然明白。
　　“您没有皇室的骄傲吗？”
　　她问的有些冒犯，孟梧忐忑的等待回音。
　　南宫情不料孟梧会问她这个问题，骄傲······她都快忘记自己也是一国公主，家乡的模样如今也记不清楚了。
　　“是我失礼，姨母恕罪。”
　　孟梧起身行礼，想要跪下。
　　“诶，不要下跪。”南宫情握住她的手，软软的孩子的手，她一生无子，想把孟梧当作自己孩子来照顾。
　　“你比我想的要好，不愧是吾妹教出来的孩子。你姐姐澄粱应该也很不错。”
　　南宫情的手指纤细，没有一般女子的柔软多了几分硬气，很认真的看向她。
　　“我本来准备了很多话要问你，现在都没有意义了，且让我说吧，你听着就好。”
　　孟梧情静静地靠在她的肩头，认真聆听。
　　“我闲来无事的时间很多，所以有大把时间来想事情。前一日，我把自己想象成你，我想啊想，我就觉得阿梧你啊还是幸运的，你不需要面对战争的牺牲，澄粱（孟粱）是个军人，她需要面对的比你多的多。”
　　提到姐姐，孟梧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万事与姐姐相关的，她都格外在意。
　　街头的通缉令画像她看了很多次，也撕了好几张，每次她撕后回头去看发现又有新的在上面。
　　无故撕毁通缉令是要被抓起来坐牢的，她却安然无事，连个警告的人都没有。
　　徐澄契对她是很好的，他什么也没做。他自小就被送走远离父母独自一人在皇宫内长大，从小就期盼着全家团聚的一天。
　　母亲的灵堂上，孟梧知道他除了处理事务就都在那儿跪着，一整晚一整晚的。对姐姐的下落，他也不忍心看军队这么抓捕她，好几次还与父亲起了争执，那一次从父亲屋内出来，孟梧看到他明显因激动泛红的眼眶，他还和她道歉说对不起。
　　“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其他的让它们随缘，像这糕点。”
　　南宫情拿起一块，指着道：“任它好吃不好吃，你不吃就不知道，他人的评价也只是建议，毕竟你没真的尝过，其实有时也不需要别人品尝。”
　　孟梧轻道：“我觉得有些自私。”
　　南宫情安抚的摸了摸她的脸颊，叹笑道：“所有人都这样，你会发现的。”
　　“我的妹妹好像从出生起就觉得我比她弱小，好似她是姐姐，要保护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想。我长得也不是风一吹就要倒的娇弱模样啊。出嫁后她总担心我，为了让她放心，我就每隔几天就给她寄信，有些是真的有些是编的，后宫哪有这么多的事情。后来被发现了，我就慢慢停了下来，很长时间才会联络一下。我对感情一直看得很淡，也就她一直牵绊着我，缓了信件后，我也不适应了好长一段日子，之后她也嫁人了，我们就很少联络了。”
　　南宫情看着孟梧，和妹妹略有相像的脸庞，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
　　她又抱了抱孟梧。
　　“如果清醒，一直清醒。”
　　孟梧临走前，南宫情对她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
　　孟粱不停的做梦，一会见到了母亲，一会见到阿梧，一会是在月勾中，一会飘到了皇城上空，俯视满地血泪。突然，秦绪连闯进来，她们飞到了曲境，又坠入湖中，冰水漫入耳鼻，呼吸停止。又周明盈跑来，满身血污。他不由分说带着她不停的往前走，他精疲力尽，凭着毅力支撑着步伐，不知走了多久，山野的尽头出现一座茅草屋，他摇摇晃晃双眼迷离的指着前方。
　　孟粱残留几分意识，恍惚间看到秦绪连躺在杂草堆中昏迷不醒，衣裳被刀剑割的破碎不堪。她突然腿软摔倒在地，耗尽力气也够不到秦绪连。天色昏黑，山野巨大，天地是朦胧一片。往旁边看去，周明盈点起了火焰，在静默中，看火光冲天。这束光直通天界，她仿佛看见了神佛的身影。几秒钟似上千年般渺远悠长。
　　接下来又是一片混沌，孟粱不停的翻来覆去，头痛欲裂。秦绪连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她看不见她的人，周明盈也不见了。周围一片漆黑，不！她不在这个世界里，她只剩下听觉。她被强迫灌入一些令人极其痛苦的事实。
　　徐氏的第一位影子叫做徐湍。他是徐轸（孟言微）的曾祖父。他来到南嘉域后改姓孟，家族在统一的思潮下完全密闭，所有人朝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向前进。他的后代科举、参军，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有几位从万人中站了起来，计划开始步入正途。
　　徐湍之子孟安是武将，此时孟氏只是军营里说不上话的副将。为了获得功名他们积极参战，在战场厮杀下，孟安的六个孩子只有孟湖舟活了下来。再之后，孟氏就朝文的方向走去。孟湖州长子孟言微十分聪慧，他依靠家族荣誉顺利进入官场，逐级上升，家族势力也愈发庞大起来。
　　按照“纸鸢计划”规定，孟言微本应被送走。他的母亲以命相博，孟湖舟不忍心，便将他的出生隐瞒了下来，直到他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一年，他才从黑暗里出来。孟言微走上官场后的二十年里，孟氏达到了巅峰。权利的力量无比强大。大半官员皆与孟氏有关。在孟湖舟、孟言微两代人的把控影响下，朝廷内部腐朽，大半官员皆与孟氏有关。皇帝被有心引导变的无知无礼。朝堂就是孟言微操控的木偶。
　　南宫衍是南嘉域君主南宫行之弟，他组建了南嘉域监察体系——“阴翳者”。查一切暗中之事，觉万物隐之迹。“阴翳者”发现的就是孟氏孩子的问题。南宫衍在孟氏有意引导下，成了皇帝忌惮之人。后孟言微利用泓山，斩除南宫衍这个心腹大患。林夏牧，为了保护南宫衍也死于这场争斗。
　　“山雨”遭到日渐强盛的满域的激烈打击呈衰败之势，加上所依靠的南嘉域自身难保，为了使“山雨”血脉绵延下去，他们盯上了泓山。而夏野为报父仇，决定与“山雨”合作。他们达成协议，让“山雨”与泓山进行秘密融合，他们用泓山做掩体，让二者一起延续命运，同生共死。
　　这是秘密的一部分，被封存的历史蠢蠢欲动······
　　孟粱全身抗拒，她不愿听这些，话语还是源源不断涌入她的大脑。秦绪连的声音格外清晰，一句一句击碎了她的认知。
　　她终于冲破屏障，睁开眼睛。眼前什么也没有。心底分辨不出究竟是惊怕、悲凉、绝望、嫌恶还是愤恨，诸此种种，交杂在一处，反倒平静下来了。
　　怎么变冷了，裸露在外的手指触摸到寒意。她僵硬的向旁边看了一眼。
　　李曳坐于床头，温柔道：“你是怎么了，有烦心事？”
　　孟粱要了口水，撑起身子一点点喝。嗓子很干，她慢慢的喝了许久。
　　“烦心事很多，说不清道不明，横在心头。你有助眠的方子么，我睡不好，全是梦魇。”
　　李曳整了整被子，摸了摸她的额头，微微笑道：“有的，我去准备。你呢别再胡思乱想了，就当我们一路游山玩水，放松些。”
　　“别走。”孟粱拉住他的衣袖，“你陪陪我。”
　　“好。”李曳听话的搬了个椅子坐在她旁边，也不说话也不干什么，二人静静的相处着。
　　良久，孟粱道：“李曳，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等你的身体好些。”
　　她撑起身子，从枕边拿出名册，小心翼翼的抚摸着纸张。纸页沾染上了体温，温软的躺在怀中。这两本是她已经搜集归类好的名册，没有交给陆若。平常她将它们锁在匣子中，从不离开她的视线。
　　现在她却将它们随意摊开放在一旁，其中一本甚至不慎掉落到了地上。看着名册上记录的一个个名字。不避讳来自满域朝堂的李曳。
　　她瘦了很多，手臂脖颈处的青筋清晰可见，声音也变得更清脆。李曳安定的坐在椅子上，大方的看了几眼裸露出来的页面，并不去捡它，也不问孟粱缘由。
　　“这是禹部的名册，我偷留下来的，看吧。”
　　“为什么？”
　　李曳不解她奇怪的转变，她的眼角眉梢处处显露出疲惫厌恶的神态。似是积攒已久，一场病把她的情绪都宣泄了出来。
　　孟粱想把周遭的一切统统毁灭，她爱的、恨的、嫉妒的都赶出自己的生活。她心安且无顾忌的在李曳面前挥洒自己的负面情绪。她是特意把他留下来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去信赖、依靠他。
　　他给自己最大的感觉是聪慧与安心。不论行至何处，身限何种境地，他都能以微笑面对敌人。他与自己说过，要用笑容面对世上所有的丑与恶，那样才能从心理上赢得对方。
　　她今天憋不住了，是的，她在泓山军长大，不是娇弱无力的大小姐。但她毕竟没有受过严格的萦部训练，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总部，与夏野朝夕相处。真身在黑暗无光的世界中，这是她的第一次。
　　“我没想道我会停在这一步。他不在我的计划范围内。孟粱，你在知道真相后，还觉得我行事不可思议吗？泓山内部现在是糟糕透顶，这样的我们值得别人的守护吗？真正的泓山不是这样子的。下位者不懂上位者的良苦用心，叛而不得，横尸于野林。这是我给自己的结局，我希望我是开头不是结尾。”
　　这是秦绪连最后的自白。
　　在昏睡的时候连绵不断的在脑海里回想，撕扯她的灵魂。
　　李曳看出她还在混乱中。他由着秦绪连将孟粱引到淮洲就是想知道秦绪连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他的教养使得他不屑于硬逼，他要孟粱看尽泓山的阴暗，自愿说出全部。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我现在情绪很不好，你问什么我应该都会说的。”
　　李曳笑了笑，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有自己的能力去完成事情，在这之前我不是很想依靠别人。”
　　他们二人相处时一向话不多，几乎从不涉及任务以外的话题。她看了一眼他的面容，若春风，若寒冰。她无法从面部表情、言语上猜测出他的心思。她也累了，没有精力去思考他的想法。
　　李曳不同，他最擅长的便是洞察人心，蔓延至人性的最阴暗处，挖掘出每个人心灵的污垢。他以此为乐，他的所学所历又让他极尽君子本份，加上对权势的渴望，是以，此行他抱着必胜的决心。
　　他捡起地上的名册放到孟粱手里：“没做决定前什么也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