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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云局终了,见君似燕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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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腊月已过半,京中一派热闹景象,街巷熙攘,百姓大多都走出门来购置所需,图着过个热闹新年,两三孩童擎着面塑或蜜饯果子嬉笑轻快跑过。成衣,珠翠,擂茶,果子,种种摊贩皆是热闹,但若纵眼京都还要数东市制蜜煎的五宝斋最忙碌。
五宝斋素来是京中名铺,制各色蜜煎,价格公道,口味上乘,要数其中樱桃煎做的天下无双。
“咱们五宝斋历经三帝,又经新朝屹立不倒 ,靠的便是这道樱桃煎,京中官眷无一不爱,要说最神的当是咱们当今这脾气诡秘的新朝天子都爱不释口。”
那小伙计叉腰站在铺子门口,一步跃上桌来,学着戏台子上演的将军拿了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末了又朝着底下人群比了大拇指,排着长队的顾客大多都等了一二个时辰,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有了这么个滑稽的调剂,又牵扯着天家秘闻,竟真有几个叫好,喊着那小伙计叫再来一段。
站在桌上的伙计李锦平也来了劲,他早年出身在戏班子里,前些年天下大丧,禁乐三年,活活饿死了戏班,他才脱得了身,五宝斋的老板是个敦厚老人,见他可怜又机灵就收留了,做个小伙计,他本就学过些半吊子戏,跟先生似的捋了一把没有半根的胡须,十分卖弄才开了嗓。
“年少本无忧,与友踏清秋,一朝颜色变,可惜,可惜呀——”
“琴娘,这是可惜什么呢?”
这琴娘便是李锦平在戏班子时用的艺名,他人纤细,班主本来极看好他唱个小旦,就给他起了这样个女儿名,叫了十来年,还是五宝斋的李老板给了他个姓,又说生意人念得无非是锦绣天下昌平,盛世和乐才有好收账,叫了李锦平。他本是男儿身,好容易脱了贱籍,最不愿听人这样叫他,登时恼怒。
“谁这样叫你小爷…都统领!大人什么风把您亲自吹来了,小店蓬荜生辉,这来年都必定要受您这一面保佑。”
众人皆寻声望去,只见来人是个戎装男子,一身墨色,外袍密了金线,日光一映端的是虎纹。骑着匹棕红蕃马,那马毛色油亮,双目灵动,比寻常蕃马更是高大,再细看马臀上分明有军马的烙印。
众人吃惊之时,那男子已然翻身下马,正挽着缰绳已步至面前,再观那男子大约不过而立之年,身量健硕,虎背狼腰,细看面相颇有关外人硬朗轮廓,锦衣之下从领口处隐约可见里头套着一身银色软甲,可见身份贵重。怪哉,这人俨然是大将之风,可偏偏眉目间透着股儒雅和顺味道,叫人并不畏惧,倒想与他亲近攀谈,究其根本正是生的那一双鹿眼,全然收敛了习武之人锐气,尽是牡鹿般和静温驯。
李锦平暗道倒霉,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跳下桌来,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那男子跟前,恭敬作礼,又规规矩矩叫了一声都统领。
来人正是当朝禁军副统领——都晋,都睿信。都晋本是京郊猎场驻军一小小副官,不知会否是身手了得,秋猎一面纵身一跃成了禁军副统领,深得天子宠信。可明明是宠臣,却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待人无一不是谦和有礼,又不见丝毫谄媚,伴君亦是不卑不亢,直言不讳。故此常有人妒忌之言背后骂他是榆木脑袋,不知转圜。
“三两樱桃煎”
都晋从钱袋中摸出银子抛向李锦平,李锦平稍稍矮了下身子,将那银子捧给掌柜,又双手将油纸裹好的樱桃煎奉给都晋,都晋亦是双手接过,又腾出手拍了拍李锦平的肩,在他耳边低声叮嘱。
“天家之事,小郎君切记不得妄议。”
语罢都晋便拎着樱桃煎上了马,朝着人群作了一揖。
“陛下东西要的急,都某才插了诸位的号位,给诸位赔不是了”
话音降落,都晋两腿一夹那马腹,唤了声“驾”,便向宫门去了。
望着这统领远去背影,李锦平神色即刻又得意了起来,叉着腰对着惊愕众人。
“我说什么来着!就连当今天子都爱我家樱桃煎,想了即刻便叫大统领来采买。”
芸芸众人无不附和李锦平,围着他左右打听起来,这铺子门口愈发热闹,竟至水泄不通。
只有那掌柜老李伯将手下活计交给了长工,走出店门来望着那远去背影,两眼发直,口中不住喃喃。
“真像啊,当真是像啊。可惜啊,若是萧郎见到圣上如今模样不知是否能安睡九泉,可惜哇。”
“入了冬宫内便点了月麟香,此香是初夏时采摘了古树的离枝,干制成粉又与龙涎香,松叶等香料酿进鹅梨中蜡封,待十日后香气沁透,一同烘干,研磨,古人说暖身最好。”
“这香取尽合卺团圆,祥瑞之意,恰恰这甜香之气又源于离枝,长成离枝头,一别离死生不复相见。”
幕帘之后传来个将脱青涩的青年声音,话起初还明媚平常,倒后来忽然有了怒气,语气阴鸷,似乎是咬着牙才说出来,香炉倒地,一声闷响,从层层幕帘中轱辘出来。
宫人慌忙跪伏在地,浑身颤抖,就连喘息都是慎之又慎,亦是不敢回话,恐怕天子一怒株连九族。
“陛下召我入宫一见,还睡着,一清醒便说这香吗?”
话答得不见波澜,说话人正是在内殿坐了许久的辔敦侯。那炉子将好停在脚边,高建面色平和,不见惧意,倒是眉头微锁,有些厌烦的模样。话间不顾着宫人阻拦已经站起来身,提步要走。
“陛下若是无事,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辔敦侯离京游历多时,这天下情势如何?”
“臣回陛下,山河锦绣,盛世昌平。”
高建说完这话只觉得喉头发紧,不再顾忌礼数快步往殿外去了。
“高叔父!”
短短三字,好像抽干了年轻帝王的活气,声声凄哀,字字泣血。高建脚步一顿,觉得心痛却不敢回头,事到如今自己没有资格替任何人原谅,亦不知该如何处事,这孩子是那人一生的心血,也曾经是自己疼爱信任的子侄,却终不是他期望的样子。
强忍眼眶酸胀,高建知道倘若九泉之下,自己无颜再见他。
离了大殿高建才放缓了步伐,望着忙碌宫人,漫无目的走在满天雪中,这宫中景色再熟悉不过,这便是他长大的地方,儿时每每落雪他都同皇子们在御花园中打闹追逐。
六岁那年是记忆中父亲第一次待他进宫,正是在这文华殿前,他与还是郡王的兰缚第一次相见,兰缚躲在内监身后谨慎不过的看着他,半晌还还礼,小声道“唤我燮变即可,不必称殿下”。
高建望着门前冷清的文华殿,一时恍惚,那一日好像还在眼前,又好像只是个光怪陆离的梦,幼时相伴,少时相知,后来并肩而战,再后来又是两看相厌,两相无言,离心离德,到如今竟是景色依旧,故人不在。
“下官见过辔敦侯,问侯爷安和否?”
高建寻声回头,原是都晋带着樱桃煎回宫复命,途径文华殿恰好见高建痴痴望着那匾额,便上前见礼。
高建心中烦闷原本无心应答,只是回身应他一句敷衍,却不想都晋抬起头来,飘雪拂过,高建登时愣在原地。
冰封千里之下的那一颗心许久不曾如此澎湃鲜活的悦动,血气翻涌,高建竟是欣喜的眼前发昏,那一身虎纹锦衣,那一双清明谦和的眼睛,分明是故人踏雪而来,都晋叫着他侯爷,到了高建耳中竟是经年一梦,大漠风雪时那人笑着唤他。
“瑾瑜兄。”
“子叔…子叔!”
一见君来似燕返,惊梦恍惚是故人,涕泪难持湿衣衫。
梦醒才知斯人逝,纵是春来再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