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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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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莲的家靠近后山坡,砖砌的围墙和大门之内,并排座着一栋红瓦房和一栋仓房,房前是宽敞的院子,一角用栅栏围着一块菜地,另一角两座大大的玉米楼,菜地被雪盖的严实,本应在秋季种入葱和蒜,可惜搬来的太晚,玉米楼里堆着少量红彤彤的玉米,是前些日子妈妈用推车运来的。秀莲反正无事,买了几只小鸡来,放到小门厅里养着。
妈妈隔三差五来一次,送了鱼没几天,又来送猪肉,猪肉没吃完,又来送排骨。“我妈是成天往镇上跑吗?”秀莲心里嘀咕着,想问个究竟,又不敢开口,怕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免不了又是吵。
前几次妈妈来,不管她说什么,秀莲都用意念把耳朵一封,装听不见,可这一次,她竟提起了徐帆。
“秀莲你知道吗?徐帆这些年在外边打工,赚了不少的钱,可他为什么不结婚呢?你说该不会是等你吧?你都结婚了,儿子那么大了,他这又是何苦呢?”妈妈放下手里的牛肉,朝秀莲耳边小声说着,起初是小声的,越说嗓门越高,以为是炕头上唠家常呢。
秀莲早听说了这一切,妈妈何必提呢?她不做声,只等着妈妈把想说的都说了,好赶紧走人。
妈妈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继续追着说道“要我说秀莲,你当初就不应该嫁给镇强,你看看现在,还不是从哪来回哪去,吃的用的都要张口借?镇强出去打工几个月了,寄回来钱了吗?”
“他寄了!”秀莲没等她说完,憋着通红的脸说道。
“寄了,寄了多少?几千块是吗?够你娘俩用的吗?秀莲,你别怪妈多嘴,镇强现在不比当年了,你还是趁早狠狠心,改嫁算了!”
“妈,你到底被人灌了多少迷魂汤?我没有你这样的妈,你以后不要再来了!”秀莲强压着怒火,发出的声音依然是叫喊。
妈妈甩了甩袖子,只听房门咣当一声响“你以为我愿意来呀,要不是徐帆求着我,我才不迈进你家的门!”
徐帆?秀莲果然没有猜错。
他自从这次回来,就没有离开村子,秀莲时不时的碰到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再加上妈妈不住的被授意着上门送温暖,更让她思绪万千,生活失去了秩序。
秀莲本不是一个多么安分的人,从前爸爸在的时候,她希望所有人幸福,而如今,她只想自己幸福。
可真当妈妈亲自来当说客,她又不想了。她从小就固执的和妈妈反着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得到自由。
年关将至,镇强打来了电话,说他和几个工友在追讨欠薪,晚几天回。
还有两天就到除夕了,晚上七八点钟,村里忽然热闹起来,烟花噼里啪啦冲上了天,儿子从被窝里爬将起来,穿了衣服往外跑,秀莲也跟着起床出了大门。
“秀莲,快去看烟花呀!”几个媳妇姑娘簇拥着,嘻嘻哈哈往相同的方向奔跑。
“是谁家呀?”秀莲伸着脖子问。
“徐帆家”
秀莲抬头看着五彩斑斓的夜空,心里想着,难道他家有喜事?
忽然,一个人影用力将她拉进院子里,又迅速关上大门。她刚想叫喊,却看到那人是徐帆。
“你啥时候进来的?”秀莲尽量压低了嗓门。
“刚来。”徐帆的脸上带着笑,可这笑却有些勉强。
“除夕还没到,怎么就放起烟花来?”秀莲看着他忽明忽暗的脸问道。
徐帆道:“年三十的烟花是放给别人的,今晚是给你看的。”
他站的太近,呼出的热气在二人的脸之间凝成了白色的冰花。
秀莲看着地,不说话。
徐帆道“你不要怕。。。”他顿了一顿,清清嗓子继续说道:“过了年,我就走了,只是太想和你说几句话了。”
秀莲抬起头,看看他的脸,然后快步进屋,坐到炕沿边。徐帆跟了进去,站在一米远处看着她,二人无话。
秀莲歪头看着窗外的夜空,一会儿被夜光的水彩泼洒上去,一会儿又被黑暗抹掉,伴着有节奏的响声,让人的心脏乱了节拍。
“是你让我妈送那些东西的?”秀莲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徐帆嗯了一声,走到秀莲旁边坐下,笑着说道“还说呢,我为你守节这么多年,给你买点东西都不行呢,我只是见不得你过得不好。”
“你现在对我说这些,我就过得好了?”秀莲把脸歪向窗外,泪水不住的流。
徐帆也哭了,他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被窗外的烟花照着,像是一粒粒会变色的琥珀。
“秀莲,因为你,我这辈子都不能真正的谈一场恋爱!”徐帆看着秀莲的侧脸说道。
秀莲转回头哭喊:“难道我不是吗?这句话本应该我来说!”
徐帆道“我并不后悔当年的决定,那个时候,他是你最好的选择。”
“你没有权利替我决定,替我选择!”秀莲转身捶打徐帆的胸膛。
她们的感情积压的太久太久,如埋在活火山下的熔岩,一发便不可收拾。
村里的夜空渐渐盹着了,地上的人们还沉浸在这过年前的彩排中,说着,笑着,秀莲的儿子和小伙伴们尖叫着疯抢手摇烟花,开启了新一轮的狂欢。
谁都没有发现,镇强回来了。
当当当,当当当,大门的扣环急切的响着“秀莲!秀莲?”。秀莲和徐帆扑腾一下从被子里坐起来,慌忙的往身上套衣服。
“秀莲?我回来啦!”
秀莲手里忙活着,急得直流眼泪道:“怎么办?徐帆,怎么办?”
当当当,当当当,扣环又响了。
徐帆的拳头紧握了几秒钟,双手抓住她颤抖的肩膀道:“秀莲,放松,放松!去拿白酒来!”
“你快跳墙走吧!”秀莲焦急说道。
“来不及了,万一外面。。。快去!”
秀莲哆哆嗦嗦下了炕,抓起一瓶喝了过半的白酒,又哆哆嗦嗦的回来。这时听见院子里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翻墙进来了。徐帆一把夺过酒瓶,咕嘟咕嘟喝下了肚,急忙钻回被窝里,朝秀莲小声说道:“待会放他进来,你就说我喝醉了酒,到你这耍流氓不成,在炕上睡着了,记住了吗?”秀莲抹着泪点点头,迎着轻柔的敲门声走到了门口。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刺骨的寒风嗖的一下钻进屋来,扑到秀莲的脸上、身上。镇强迈进门槛,脸上堆满笑意,一把抱住了她,手上的力道紧了又紧。“想我了吗,秀莲?儿子睡了是吗?”镇强说着就要看向炕头。
秀莲哇的一声,眼泪扑簌扑簌流下来。镇强急切的问道:“怎么了?这段时间苦了你们娘俩了,对不起对不起。”
秀莲本应按照徐帆所说,梨花带雨的编一个被□□未遂的凄惨故事,可她终究说不出口,只拉了镇强到炕沿边,指着正打呼噜的徐帆,说他是喝的伶仃烂醉,闯进门来,胡乱说了一通话,然后钻进被窝里睡着了,她怕让人看见,就赶紧关了大门,想法子把他弄走。
“然后。。。你就回来了。”秀莲说完,又补充道:“他肯定是走错门了。”然后把头歪向墙,继续抹眼泪。
镇强的表情时愤怒时疑惑,站在原地看看秀莲,再看看徐帆,又往房间里到处扫视着,然后,他选择了相信,开始从行礼袋中往外掏东西,叫秀莲去烧洗脚水。
突然,他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找了一会儿,然后看向躺着的徐帆,被子底下正往外冒着烟,简直马上就要着火了一样。徐帆的脸上大颗大颗的冒着汉,却还在呼噜声不断。
镇强喊了两声徐帆的名字,摇了摇他的肩膀,他嗯了一声,翻个身继续打呼噜,烤得半熟的后背和屁股上粘着焦糊的秋衣,肩膀后面,滚出的酒瓶的标签上,隐约一串用圆珠笔写着的电话号码,那是镇强走之前留下的。
镇强的怒气瞬间冲上头顶,他一把抓起酒瓶猛砸下去,徐帆似乎感觉到了危机,却也躲闪不及,惨叫一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因背上、头上太过疼痛,又要躲闪镇强的持续攻击,始终无法站起来。
镇强拿着手上剩余的酒瓶口朝徐帆一通乱刺,这时秀莲已闻声冲进房间,她尖叫着抱住镇强喊道:“徐帆,快跑!快跑!”徐帆嘶吼一声趔趄着站起身,捂着头跳下了炕,直奔门外跑去。
秀莲这一抱一喊,彻底激怒了镇强,他见挣脱不得,拿手肘用力一拐,秀莲惨叫一声,镇强趁势扒开她的手,大力一甩,她一个趔趄,撞到箱子角,晕了过去。
秀莲醒来时,天刚刚放亮,鸡叫声和窗外的嘈杂声混在一起,让她本不安宁的心更加狂跳不停。她努力朝窗外和门外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妈妈坐在炕沿边不停的醒着鼻涕,秀莲捂着疼痛的脑袋扫视着屋子里的一切,除了她们娘俩和没有擦干的血迹,没有任何的气息。
秀莲急忙下地,跑到窗子前往外看,院子里洁白的雪地上,一条红色丝带一直延伸到大门口,格外的扎眼,秀莲知道,那绝不是丝带。大门外停着一辆警车,车顶的灯焦躁的一闪一闪。
秀莲的腿软了,她努力的向门外移步,却走的异常艰难。
“你还有脸出去呀,咱家的人都给你丢尽了。。。”妈妈的嘴里不停的咒骂,秀莲只听到前两句,脑袋便嗡嗡作响。她双手捂着耳朵,东倒西歪,一步一个跟头的走到大门口,扶着门框,颤抖着往外望。
几个伯娘正在几十米外的人群中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见到秀莲,扭扭捏捏的过来搀扶。
秀莲在大门口便看到血迹直通向人群,不远处的路中间还有一大滩红印。她眩晕的厉害,被伯娘们半拖着向前走。秀莲走近了才看清,那一大滩血迹中间,是一只瘦长的血淋淋的脚,这血染透了皑皑白雪,直渗到秀莲的心。她再也站不住了,半爬半跑的冲到人群的最深处。
天已经大亮,周遭的一切都看的那么清晰,唯独这遗体却看不清,血肉模糊,不知头在哪,脚在哪,唯一可以判断的是,他不是别人,正是令她十几年来割舍不下的,心中的爱人徐帆。
秀莲想要扑上去抱住他,最后的抱抱他,却被警察无情的阻拦。她的哭声震天动地,过了好几天,依然回响在村民的耳朵里。
天空徐徐飘下雪花,落到地上,慢慢融化,又落到血上,变成刺眼的红色,白渐渐淹没了红,大地恢复宁静,而这个小村庄,从此不再安宁。
那晚秀莲的儿子拿着手摇烟花,蹦蹦跳跳哼着歌回家,却不想亲眼目睹了爸爸如野兽一般咆哮着,跪地砍杀一个他并不熟悉的叔叔,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承受得起,他尖叫了几声,当场晕倒在地。
镇强被儿子的叫声唤醒,一切已成定局。他丢下菜刀,一步一步挪到儿子身旁,将他抱起,消失在无尽黑暗的夜里。
在仅剩的几个清醒的日子里,秀莲从妈妈口中得知,镇强出去打工并非挖金矿,而是做煤矿工,不知是二柱骗了镇强,还是镇强骗了她。
九个月后,在那栋房子里,婴儿的哭泣声振动着屋后的树林,哗哗作响,秀莲坐在炕沿边,抱着那眼神迷惘的孩子,哼着一首没有调调的歌。她的妈妈头发已全白,在地上忙来忙去。她的家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剪刀和酒瓶。
镇强因杀人手段极其残忍,被处以死刑。临刑前,秀莲收到他的一封信,上面只有三个字:“我爱你!”可惜她已不能看,听不懂。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男人爱着秀莲,一个爱的热情浓烈,一个爱的卑微深沉,她却终是孤身一人。
正所谓:一夜繁华花落尽,情深义重终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