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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我被朱正琛骂了,生平第一次。

      小兔崽子大了,敢造反了,不仅人骑到了我身上,帝王气焰也跟着与日俱增。

      肩上绑着绷带,我赤着上身,躺在重华殿内的贵妃榻上吹笛子,并在心里默数着:

      三,二——

      明黄色的蜀绣锦靴重重地在我榻前来回踏着,挂在那人腰间的玉佩香袋随着大步走动,佩环叮当,碰撞作响,格外悦耳。

      一!

      好了,我要开始吹笛子了。

      “你怎么不等到你彻底瞎了再回来?!”一双喷火的眼睛恨不得射穿我。

      本利算来二十两,并未曾还我半毫分,你就该问他要啊!

      “你不是最擅长提防人的吗,李戎,你的本事呢!你的本事呢!你怎么会中这么简单的圈套!”一巴掌拍在龙案上,砰得一声,五雷轰顶。

      啊军爷,你身带何物?

      防身宝剑。

      杀了他也该问他要。

      “那几个太监呢?怎么不带回来?”得不到回应,朱正琛沉下了脸,他负手站在桌前,沉声道:“宫里的人跑不了受宫里的人指使,就算是死人,就算你当时看不见,你带回来,也有朕替你查,你有什么好忌惮的?还是说,你现在连朕也信不过了?”

      不该不欠,提她作甚?

      “李戎!”

      妻不管!

      “又或是,”他皱眉问:“你已经找到幕后主使了?谁?”

      喏、喏、喏,就是我!

      “李戎,”他怒极反笑,一把夺过我的笛子,“几岁了,别闹了,我在跟你说话。”

      “我没瞎。”

      只要以后,我看人会有点模糊而已。

      我拍拍床沿,然后甩给他一个赤|裸的后背。

      “李戎,你真狠的心!”

      他骂了一声,咬牙坐到了我的身边,替我披上了里衣。

      里衣是江南织贡局的贡品,明黄色的袍子上绣着二龙戏珠。

      多少年里,它不只一次披在了我的身上,细腻温凉,穿上,又滑落。

      就像眼前这个人不止一次地吻过我的蝴蝶骨,烛光憧憧,重叠,又起伏。

      “朱正琛,”我伸手探入虚空,问:“我吹的什么曲子?”

      “薛平贵与王宝钏,”他握住了我的手,终于泄气了似的,叹道:“你哪儿来的这些怨气,即便我成了婚,你又怎么会是王宝钏?封后立妃非我所愿,自古后宫前朝便是一体,尤其是像翁师父、方学士那样的仁义老臣,还有晋国公、阮御史等敢谏敢诤之人,都是我大魏难得的忠臣,是需要安抚的人,这些事难道你会不懂么?”

      “我没那意思。”我懒懒地闭上了眼,枕到了他腿上。我挽住了他的手,轻嗅着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朱正琛,你是皇帝,别说那群糟老头子的孙女,整个天下女人都是你的。”

      “任凭天下女子千娇百媚,”他与我十指相扣,“不及朕一个李卿。”

      “你总有那么多好听的话哄我,”我被他逗笑了,“朱正琛,你打小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那你呢,怎么不说你。”

      朱正琛忽然钳住了我的下巴,逼我和他对视。

      他掐得一点也不疼,但我没再笑了。

      很奇怪,明明被钳制住的人是我,可我却觉得最委屈最屈辱的人是他。

      “你总是这么冷漠,冷酷,你总是将自己铸成一座城,铜墙铁壁,重兵把守,让所有人都走进不去。李戎,从不叫疼,从不喊怕,也不从说爱的李戎,朕不明白,朕看不透你,你那颗冷硬的心让朕害怕。李戎,你怎么就那么的嘴硬,你怎么就不肯——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很小声很小声地告诉朕,你——”

      “朱正琛,”我攀上了他的肩,伸舌堵住了他的嘴,“我们之间,不讲儿女情长。”

      他没再答。

      “朱正琛,”我轻声道:“没有开始,便不会有结束,你翁师父有句话讲得好,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懂么?”

      浓密的长睫扫过我的眼睑,唇齿交合,我知道他又一次沉默地闭上了眼。

      沉重地,妥协地,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

      这是他不为人知的一个小动作。数十年被长久的监视控制,令他总在忍无可忍时,仍旧选择用这种一叶障目的方式,强迫自己继续忍下去。

      他母妃被活生生缢死在他眼前时,他这样闭上了眼。

      他神志不清的老父皇被太后和我义父他们毒杀时,他这样闭上了眼。

      七岁登基那一年,牵他踏上白玉阶受封的太后将护甲深深插进他的手心时,他也是这样,沉默地闭上了眼。

      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我生来是小人,他生来是君子罢了。

      我在暗无天日的刑房中受刑时会笑,他在馊沤生蛆的饭食面前狼吞虎咽时也会笑。

      我曾跪在我义父面前喝洗脚水,他也曾匍匐在太后脚下,歪头蹭在她的裤腿边,亲热地唤她娘亲。

      我们见过彼此最卑贱不堪的样子,我们在无数个深夜互舔伤口。

      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和共同的理想。

      也许有一天,就像我当年杀掉的那个老太监一样,朱正琛也会将我五马分尸,杀人灭口。

      因为我知道的实在太多,活得也真的太久了。

      你们说我阴暗也好,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好,我都无所谓。我生来便是这种性格。活命是我的本能,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上朝的时候,练兵的时候……甚至,在我和皇帝共赴云雨的时候。

      所以,为了避免我哪一天真的心痛了,在后来的很多个被政敌算计的瞬间,我都忍不住迟一步反抗。

      我想,如果派人来杀我的人是皇帝,那就别反抗了吧。我无情了一辈子,到头来,总不能跟自己的枕边人过不去吧。

      可我的本能,还是令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种下血债杀孽。

      我果然不是个好人,我还是更愿意活,我还是放心不下。

      皇帝,我的皇帝,我从十四岁就开始守护的小皇帝,哪怕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仍旧是个至仁至义至纯的君子,哪怕如今已亲政掌权,他仍旧是个对恩师礼重,对朝臣慈悲,对百姓关怀挂切的仁主,哪怕翁蠡方岐那些老头弹劾我、请求诛杀我的折子在他桌案上堆成山高,他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满朝文武的怒骂声,像当年我保他一样,保住我。

      这样一个仁慈和善的皇帝,身边若没有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我,可怎么得镇得住朝堂上那群不懂政治,只会满口仁义道德的糟老头子?

      皇帝舍不得教训的人,我替他教训。

      皇帝犹豫着要不要处理的人,我替他摆平。

      皇帝想杀却又受制于“仁义”无法下手的人,我替他杀。

      皇帝若想文治天下,成为一代贤德仁君,我便做他脚边一条淬血戾目的毒蟒,盘旋在朝堂之上审视四方;

      皇帝若想武统九州,成为铸就千古大业的大帝,我便做他手中一柄锋锐冷冽的利剑,纵横在疆场之中横贯八荒。

      我告诉朱正琛,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他将我杀死,不然,我还是不放心。

      朱正琛不理我的话。他的吻很疯狂,与平日温柔的那个人大相径庭,恨不得将我彻底吞噬,他动作也很残暴,仿佛下一秒便要将我撕碎。

      我的嘴里流着血,我的腰被他死命攥在手里,我觉得这小子真是让我给惯坏了。

      一个刚满二十四的小青年,欺负一个三十一的老青年,堂堂一国天子,万民敬仰的仁君,难道就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么?

      我无视他的眼泪,决定给他点颜色瞧瞧。

      “朱正琛!”我踹了他一脚。

      他立刻攥住了我的脚踝,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我,有气,也有怨。

      他的武功是我教的,姥姥的,竟然青出于蓝。

      不过好在皇帝哭的时候,特别的乖巧可人儿,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趴下,”我冲旁边扬扬下巴,“对着我。”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让你趴下。”

      他凑过来先亲了我一下,然后乖乖听话。

      “袍子掀起来,”我刮了下他的鼻尖,“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按令服从,认真动作,还不忘回头看我的脸色。

      我扳回了他的头,捂上了他的眼,然后将一个遍布鞭痕烙印的疮痍的胸膛,压上了他白皙光洁的脊背……

      ……

      我们相差七岁,长年在各种暗算危险中摸爬滚打,身体素质一个比一个强悍。

      有时候我也会想,放眼整个天下,能彻底征服我李戎的,也就他一个朱正琛了,而能让坐拥朝堂睥睨四方的天下共主,哭成这副跟没人要似的可怜样儿的,也就只有我李戎了。

      手掌捂住了我有些发烫的脸,我偷偷地笑了。

      我们啊,我们是天底下最默契的搭档,我们是彼此的过去和未来,还有,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

      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我停了下来。

      我难得克制住了体内还在疯狂叫嚣着的暴戾,给了他一个绵长温柔的吻,作为他如此卖力的奖励。

      意犹未尽,我丝毫不觉得累。但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我死,就是皇帝死。

      欲仙醉死。

      皇帝却不肯罢手。他引诱着,乞求着,他爬到我的身边继续索吻,他是最懂我的人,知道什么姿态最能唤醒我。

      他卑微得仿佛他根本不是一个皇帝,他总是竭力在做好一个爱人的角色。

      他体贴到令人心碎。

      “好了,”我笑笑,摁住了他不老实的头,把他揽在怀里,盖上被子,“不玩了,睡觉吧。”

      “我没和你玩。”

      “我没让你做那个。”

      “我心甘情愿。”

      “我的朱公子,我的皇上,你看天色已晚,咱赶紧就寝吧。”

      “李戎,你别不识好歹,你以为我在谁面前都这般不知廉耻么?”

      “宝贝儿,别他娘的闹了,还嫌老子死的不够快是吗?”

      “李戎,朕也是有尊严的!”

      “尊敬的皇帝陛下,您的尊严已经被微臣践踏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

      “正琛,听话,”我睁开眼,摸着他剔羽般的鬓角,像在抚摸一只倔强的受伤的鸟,我看着他,“你白天坐在龙椅上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拿出你的帝王风范来。”

      “我连所爱之人的心都得不到,”他一把打掉我的手,“还要什么帝王风范!”

      “朱正琛!”我皱眉呵斥一声。

      “李戎!”他随即便瞪着眼顶回一句来。

      好啊,好啊。

      我磨着牙。

      这犟种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压不住了。

      “去他娘的狗屁皇帝,昏君一个!”

      我烦了,扯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滚到床榻角落里蜷缩起来。

      他也气得不轻,穿上衣服,赤着脚就书房里走,关门声更是前所未有的粗暴。

      我知道我那话伤到了他。

      不过,如果能让他清醒过来,我宁可再多骂几句。

      我的身份,我的性别,注定了我是不能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一个。而他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昭告天下迎娶的人,是当代儒学集大成者、全天下文人士族、乃至万民的精神信仰翁蠡翁太傅的独孙女,不是臭名昭著万人唾骂的阉党首领,李戎。

      他明白,我也明白,既如此,有一时欢便贪一时欢,又何必再强求些别的什么?

      我们之间,并非只存在一个“爱”字,也许“爱”放在“天下”是个很伟大的词,但你们知道么,一旦这个词放在了两个人的中间,那么“爱”,便是自私,占有,嫉妒,蛮横,冲动……它会令一个原本心怀天下包揽宇内的君子,变得狭隘,偏执,迷失,甚至疯狂。

      看看吧,纵观历史,回顾前朝,那些为情所困、被一个所谓的“爱”字遮住双眼的皇帝们,最后善终者有几人?又有几人,是作为明君、仁君被载入史册的?

      沉迷一时私欲,枉顾全局大势,若由此等祸国殃民之帝王坐拥朝堂,朝局会大乱否?百姓安宁否?国土沦丧否?

      我的皇帝不会变成那样。

      因为我不会让他变成那样。

      我们是君臣,是师生,是兄弟,是知己,我们惺惺相惜,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友人,我们更是生死之交。

      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除爱之外的东西,将近二十年的点点滴滴,疼的,苦的,酸的,甜的 ……每一种我都很珍惜。

      可我喜欢的人还很小,他不懂,或者他不愿意去懂。所以,就像往常一样,这一次,这个坏人还是由我来做。

      没人抱着的夜里真他娘的冷啊,冻得我眼泪哗啦啦得流。

      明明屋里这样暖和,被子这样厚。

      我模糊的眼睛里,烛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整个屋子陷入漆黑。

      我闭上了眼。

      睡吧,睡吧,听说我阿爹病入膏肓了,明天我还要出京去见他最后一面。

      睡吧,睡吧,皇帝不是心胸狭隘的人,过几天我俩就会重归于好的。

      睡吧,睡吧,太后的尸体还挂在椒房殿的房梁上,我得想个法子瞒天过海,把她葬到我义父身边才行。

      让我想想,上回底下人报上来的单子里,还有哪户人家有个虐待老母、卖女为娼、嗜赌如命的青壮年来着?

      宫里这阵子,又有哪些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跑去前朝散播重华殿的谣言?

      一个,两个,三个……七个,八个……十个……嘶,管他呢,都带出去好了。

      唉,枉杀无辜的阉狗又要开始大开杀戒了……

      唉,翁老头他们又要开始吵了……

      唉,义父啊义父,你看看,我为你杀了多少人啊,啊?你若在十八层地狱里看到我为你做的这些,可要好好跟阎王求求情,一定保佑我家正琛多活个几百年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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