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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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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露浓,下夜雾了。
整个村子都被乳白的雾气笼罩。
裴濯月正试图捕捉设阵之人的气息,却一次又一次扑空。
那人像是逗猫一样,每次都留下一些蛛丝马迹,等他追来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引着他一路追到了浓雾深处。
大雾弥漫。
目之所及三步之外,一片茫然。
裴濯月便一直向前走,直到他被一堵墙拦下。
没有风,却有风声穿过墙壁呜咽不止,细听之下,风声里孩童夜啼、孤舟泣妇,万丈幽冥之下百鬼号泣。
若是换个人,怕是会被这“哭墙”吓得不敢前进,只是来得是裴濯月。
裴濯月将剑倒提手边,蓦地一剑刺出。
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这墙后作怪!
乡下人自己砌的泥巴胚如何受得住这样一击,瞬间分崩离析。
哭叫声戛然而止。
纷扬的粉尘中,一人逆光而来。
裴濯月一声冷笑,手中苏摩剑便如游龙一般刺向那人。
这一式“千灯鱼龙舞”正是裴氏剑法中最精妙一手。
只是这裴氏不外传的剑法却被这来人信手化开了,他甚至未将配剑出鞘,只用了寸劲便接下了裴濯月心怀怒气的奋力一击。
闲庭信步地如同对镜拆招。
浓雾散开,露出一张俊美的脸,色如芙蓉却威势甚重,除去眼尾一点朱砂,此人与裴濯月对面而立,简直是揽镜自照。
裴濯月瞳孔紧缩,喉头发涩。
呆了半晌,他涩然道:“哥……”
裴燕烽怒道:“跑!你再跑!不过说了你几句!跑什么!惯得你比大小姐还难伺候!跟我回去!”
说罢拉着裴濯月就往回走,裴濯月任他拉着,看着裴燕烽宽阔的背影,神色复杂,握着苏摩剑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狠了心,一剑袭向裴燕烽的后背心,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阵法幻化而成的心魔,只有勘破才能破阵。
这剑仍被“裴燕烽”轻松接了下来。
他头也没回,骂道:“小兔崽子还学会这手了,等你够资格佩真剑了,再来我门前耍这套吧!”
“裴燕烽”一路穿亭过桥不停,到了一扇黑红铜门之前,将裴濯月肩膀一推。
“滚,先去上课,回头我再收拾你!”
裴濯月抬起头,“天衡堂”三个熟悉的大字正在门匾之上张牙舞爪地耍威风。正是他年少时求学读书之地。
他拢起袖子,静立了片刻,愈发好奇这设阵之人到底是何人。
不论是谁,只怕都是故人。
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明琏两眼定定地望着裴濯月,一行泪无声地滴落。
烟雾自叶犀羽手中一支星筹涌出,她撑伞一般举着那星筹,源源不断的烟雾从星筹涌出,汇聚成伞状将她与明琏包裹起来。她们的气息被这烟雾状的伞完全屏蔽了,以至于近在咫尺的裴濯月根本发现不了。
“真感人,老情人见面。”叶犀羽干巴巴道,“你不会后悔了吧,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只怕他死得不够快!”明琏恨恨道,一双明眸中翻涌着仇恨的波澜。
叶犀羽“哈”了一声,冷漠道:“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之前,我是不会让他死的。”
明琏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就是一个真相。这么多年,我以为你长进多少呢,正义小姐。”
“随你怎么说,”叶犀羽眼睛落在正迈步进天衡堂的裴濯月背影上,“请我帮你杀人,总要付出点代价吧,裴夫人。”
“裴夫人”三个字让明琏怒气勃发,她尖叫起来狠狠瞪着叶犀羽,下一秒就无形之力凌空吊起扼住了喉。
叶犀羽眼睛望向很远的地方漠然道:“求人就要有求人样子,原来你好像从来不懂这个道理,不过今天我可以教教你。”
叶明琏要杀裴濯月,还非要叶犀羽来杀裴濯月。
叶犀羽觉得叶明琏的执念很无聊,她显然既不了解裴濯月,也不明白到底是谁害了自己。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在裴濯月把她当成叶犀羽的替身的苦恨中。
当年叶犀羽被构陷杀师叛门,被逐出万仞剑门,伤心愤慨之时又遭叶家背刺,从此与本家一刀两断。那时,她一跃成为修士界人人喊打的臭老鼠,谁见了都要踩几脚,只能远遁海岛自保。
而叶明琏却春风得意,带着整个叶家,头也不回地嫁进了裴家。
吞下了叶家,裴家从此青云直上,成为东南一带最有势力的仙门。
叶犀羽无意与她争论这些裹臭脚的陈年烂账。
她在风息岛那时,日日想着如何将裴濯月杀了折磨,如何重新光复叶氏门楣,唯独不敢想叶明琏。再后来……
四剑东来,在金乌台上要了她的命。
身死百年,她如今却只觉得累。
她懒得跟半人不鬼的叶明琏争个黑白,懒得同她再多说一句话,更懒得多听关于裴濯月的半个字。
叶明琏说她恨,是她助裴濯月得到叶氏,爬上如今高位!裴濯月却得了意!转头就说,是叶明琏害了叶犀羽,这便去偿命吧!
所以她不仅要杀了裴濯月,还一定要让裴濯月死在心心念念之人的手底下。
但是这些都无妨,明琏身为血阎罗之主,能以血阎罗为媒发动死生枯荣阵,正好为叶犀羽所用,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
一些她身死百年后,仍然执着答案的问题。
究竟是谁杀了师父?
燕君是当世剑圣,谁能杀了他?还天衣无缝地嫁祸给了自己。
燕君之死便是金乌台四剑灭神之肇始,此后师门背弃、天下唾骂都从这个“弑师”上来。
如果说,重生的她有什么执念,那就是要找出这罪魁祸首。
她苦思百年,细细推断其中关节,得出的最大受益人第一个便是裴濯月。
燕君死后,她被流放,叶家落入叶明琏之手,被他不费吹灰之力拿下。
她答应帮叶明琏,条件便是利用死生枯荣阵法再现当年之案,逼得裴濯月说出实情。
裴濯月想要破阵,唯一的办法便是顺着阵主的心意重现当年之事。
此时,裴濯月踏进内室的脚顿了一顿,难得的踌躇出现在他身上。
他太知道打开这扇门会看见谁,也太清楚这一些切都不过是阵法制造出来扰乱他心智的骷髅幻象。
再见一面,在此时是一种残忍的凌迟。
门从内被人撞开了,燕君没个正形地瘫在教席上,这位天下闻名的剑圣不仅懒得佩剑,连教书也懒得仔细教,赶羊一般随意。
学生们各行其是,他乐得瘫在教席上看闲书。
墙上还挂着端正的“静”字,此时却闹哄哄的,比菜市场还热闹。
裴濯月眼睛黏在后座一个少女身上撕不下来,她脸上随意地盖着本书,小猫打盹一样正睡得香,手肘衣襟俱是墨渍。
一个被人有意捏得很实的纸球炮弹一样砸了过来,在她的头上发出一声闷闷的钝响。
少女捂着头跳了起来。
裴濯月立刻收回眼神,除了睫毛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全身都僵硬了。
“哪个狗日的偷袭你奶奶!”
七倒八歪的少年修士们齐齐发出一阵哄笑,燕君怡然自得地翻过一页,置若罔闻。
“叶犀羽!你那小夫君回来了!还不快去接接!”
又是一阵哄笑。
哄笑声中,裴濯月看到十六岁的叶犀羽看了过来,先是一双眼睛在看见他的片刻便弯了起来,再是嘴微微吃惊地张开,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被吓了一跳。
春光穿过闹哄哄的课堂,落在叶犀羽明净的脸庞上。
那是裴濯月十六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