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晴空万里,滚雷忽落,浓云蔽日,天色霎时乌黑。
大概是嵊州裴氏那位惊才绝艳的大公子裴濯月又在渡劫了。
修士们早已见怪不怪。远处滚雷轰鸣,路边食肆修士们眼睛都不抬,自顾将杯中残酒泼在石槛上,添酒再掌灯。
门外马嘶风紧,一行白衣修士趾高气昂地冲了进来。
甫一进屋,弟子们便里里外外将这小屋子搜了一遍,拿着裴氏缉发的通缉令四处问话,搅得食客人仰马翻却敢怒不敢言。散修一见那绣着张牙舞爪白午青猊的弟子服,俱是低头退让,掌柜的更是陪足了笑脸,只盼这几尊神仙问问话便罢了,可千万别打起来。
“奢师兄,这里没有。”
弟子向那最后入屋的回禀,那人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正倚门掀帘子看那滚滚雷云,闻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向里走去,对众弟子道:“寻了这么许久,诸位师弟辛苦了,先在此歇脚吧。”
弟子们纷纷收了刀剑,寻了小桌落座,那中年修士仍在看着窗外雷云,感慨:“此番渡劫,大公子境界当有化神境了吧!”
“哼,若非大公子闭关,哪里轮得到万仞剑门那山野羊倌做仙尊!”
这几人俱是神色骄傲,如同那境界飞升的“大公子”是他们老子一般,一个赛一个地孝顺,在食肆中目中无人地大放厥词。座中其他散修听在心里不知如何冷笑,面上却是无人搭腔,只默默吃喝。
嵊州的地界,没人和这些个身着白午青猊弟子服的修士唱反调,人人皆知那是嵊州第一仙门裴氏的标志。
那行裴氏修士中有一圆脸小弟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叹了口气。
“百年前屠神之战后,大公子修为自是一日千里。只是变个人一样,笑的也越发少了。”
领头的白衣修士摇摇头,截住小弟子的话头,道:“大公子也有说都说不得的心头疤,斯人已逝,师弟慎言。”
裴氏的弟子们都不再多言,默默吃起菜来。
这一停,食肆中其他修士张耳偷听八卦的修士俱是抓心挠肝,心痒难耐。好在裴濯月的这桩风月故事也算是广为流传的一桩公案了,很快就有知情人低声续上了话头。
“还有哪位?自然是裴濯月的未婚妻,万仞剑门的天才剑修叶犀羽啊!”
“就是屠神之战陨落的那位?死了未婚妻,他倒好一战成名,从此平步青云!”
“听说是他亲自动的手哩。那时邪神寄生在叶犀羽生魂之上,叶犀羽自然是宁死不屈,按着裴濯月的手硬生生把剑刺进自己的心脏。听说那血浇了裴濯月一脸呢……”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叶犀羽那当胸一剑,出手的是万仞剑门的掌门,也就是如今的仙尊殷凌心呢。听说就为这个,裴大公子和仙尊是几次交恶,势如水火不肯罢休。”
“哈哈,不肯罢休又如何!人家如今可是仙尊!倒是这裴大公子,是个痴心的……”
众裴氏弟子听这些长短听了半天,脸色是变了又变,数次想要发作均被领头的白衣修士按住。听到此节终于是忍无可忍,愤愤道:
“狗屁仙尊!比不上我们大公子一根小指头!奢虬白师兄你别拦我!我们还怕他万仞剑门不成?”
那中年修士奢虬白面沉似水,瞪了那小弟子一眼,小弟子讷讷闭了嘴。小小食肆也无人敢应声,一时静了下来。却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斗败的,便是那狗儿也叫不起劲头,怎么有人丢了仙尊之位,反倒还能吠得这么响呢,真是不知羞呢!嘻嘻。”
此言一出,犹如沸水入滚油锅,将裴氏弟子炸了个怒气勃然,拔剑一看,却是个不过六岁的小童子。她梳个双丫髻,一身毛绒斗篷,白玉团子一样可爱,两只眼睛如圆杏子,活泼地轱辘乱转,孤身独坐于廊边,菜摆了满桌,却不动筷子。
小弟子憋得面色通红,怒道:“没见识的小丫头片子!你可知我们大公子……”
话里话外约摸是想在这乡野俗世,跟这小丫头好好说道说道,他们裴氏大公子的通天之能,好叫她心服口服的。
奢虬白截住小弟子的话头,他这一打岔,裴氏的修士们这才醒过神来,堂堂裴氏怎好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个垂髫小儿。何况,他们这趟出门还有要事在身,奢虬白不欲节外生枝。
他本是这么打算的,打量小童半晌,却眉头一皱,扬声道:
“阁下是谁?若对我裴氏有什么不满,何不出来当面一叙!何必躲在些蠢物身后嚼舌根。阁下看不上裴氏,我裴氏子弟也看不上阁下这般装神弄鬼的伎俩!”
话音未落,小童的斗篷迅速地空了下来,委顿一地。刚才还是活泼好动的女童,现在便成了断了汽的铁皮傀儡,死气森森。她嘴角还咧着,半朝着众人微笑。女童桌后墙上,阴影如水流被人搅乱,荡出一圈涟漪。
“啊呀,被发现了呢。”
水波般的阴影又在动作下化为纱幔,像层灰白纱帽被人撩开,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
姣好,但苍白,带着许久没见过阳光的病容。
窗外云收雨霁,阳光透过窗纸洒落,昏暗的室内香灰浮尘晕散开,衬得那张脸似白玉一般透着莹润微光,不似活人。
那是一张很多人都见过的、名动天下的脸。
这张脸,一些个野修、散修也许不识,但裴氏子弟是万万不会认不出的。这少女的面容出现在裴濯月不离身的绣像上,也出现在裴氏后山那精雕细琢玉像上,更出现在万千修士史论课业上。
那是一个本应该死了很久的人,魂魄也消散在这天地间的人,她的脸。
奢虬白看清那张脸,顿时勃然大怒,骤然发难,运气拍桌砸向少女,喝道:“该死!”
少女“啊”了一声,袖风一扫,动也不动就化解了白衣修士盛怒之下的骤然一击,将桌子定在半空中,疑惑道:“不是你叫我出来的?怎么又生气了?”
似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那少女支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我就说藏不住,这可不赖我。”
桌底传来一声钝响,竟还藏着人!
奢虬白心念一动,运掌而击,那张横亘在他与少女之间的桌子猛地碎成木屑。满桌汤水好菜撒落一地,桌底翻滚出来个球。
奢虬白定睛一看,正是此前裴氏通缉令上所画之人!
青年耷拉着俊秀的眉眼,衣袍上满是各色汤水,姹紫嫣红,一派锦绣。
可不正是他奉命来捉的,那位离家出走的裴家二公子?
弟子们也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小少爷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和这么个怪人搅在一块。
少女从头到脚都罩在一宽大的斗篷之中。那斗篷此时快速地滚动起来,布料挺不住这样的冲击而左支右绌显得滑稽非常,却严丝合缝如大钟一般罩在少女身上。实在不知是何物躲在斗篷之下,只听见一男声从斗篷中传来,优伶一般吊着嗓子百转千回地轻叹:
“好玩好玩,睡了一百年,哪里有这样的热闹看呢。”
众人正惊骇之时,又听见斗篷之中传来一女声,仔细一听竟是那白玉小童的声音。只听她狠狠呸了一句,骂道:“砍脑壳的背时鬼!就知道诓你奶奶给你取乐!怎不自去变个猴子戏耍!”
少女眉头微皱起,斥道:“都闭嘴!不许出来吓人!”
斗篷一震,那男声幽幽道:“好好的姑娘,倒也学地跟个男人似的薄幸。我陪你在地下困了一百年,一百年啊!就是孵个石头都该成猴了!现在连我说句话你都要反对,那你不如杀了我干净!”
斗篷内那女声便嘿嘿发笑,叫嚣道:“杀了杀了!杀了那话匣子,剩我陪你一个岂不干净!”
男声拔高了声音,嗓音越发尖利:“臭小鸟!不许你说话!”
她那斗篷之下不知是何物,骤然出声,吓得店中客人跑了大半,剩下一半的和小二一起钻进了桌底,抖个不停。还有那不信邪的棒槌,拔了剑和她对峙着,便是裴氏的弟子。
桌椅茶碗倒了一地,裴氏弟子结阵而立,将少女团团围住。刀剑从里,少女自顾自和自己的斗篷说话,再诡异没有了。
奢虬白正凝神暗中用灵宝细细查探斗篷少女的修为,一探之下却更为惊骇。
那少女竟是毫无修为的凡人之躯!
既没有修为,也不是鬼修或是什么精怪幻化,实打实的就是个凡人。
奢虬白自然是不信的,再欲细查,他那鉴灵宝镜竟已经开裂,须臾便碎成了一堆粉尘,没入风里,一吹就散了。
三品灵宝,只是照见少女一瞬,就碎了个干净!
奢虬白冷汗如瀑,湿透了裴氏那威风凛凛的白午青猊弟子服。他惶惑地想起,刚入道做小弟子时师傅的教诲。
——那神褫夺了万民颂念之尊号,遁身法外虚空;那神擅用不可逼视之莫测愚弄世人,力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威不可测则力不可破,是之为邪。
“你到底是……何人!”
那一瞬间,奢虬白是很想兜头大喊“什么妖怪”的,不过少女弯弯的眉眼朝他一看,他竟被莫名威压压得胸口喘不过气,几乎气绝而亡。
少女奇道:“你不认识我?刚刚还对我说三道四,这可不礼貌。”
她弯着新月一样的眉眼,笑着道:“屠神之战死在风息岛的,就是我呀,叶犀羽。”
诡谲的男声又在斗篷下幽幽响起,恶声恶气的女声也随之而起,一男一女声音交织回响渐渐合二为一。
“一百年啦,你个小废物,死就死了,谁还记得你呀?你师兄吗?你师父吗?嘻嘻,我忘啦,你师父死啦。你师兄倒是长长久久地记着你……”
“——恨不能再杀你几回!”
叶犀羽面色平静地听着那斗篷大放厥词,待那怪异的话音一落,她突然发狠,不见如何动作,斗篷便被她用袖剑钉了个对穿,那袖剑穿了她的心口,却一丝血也不见。
斗篷也如先前的小童一般失了力气,委顿下来,再无动静。
叶犀羽冷笑:“多话。”
满室寂静中,她抽出袖剑,不在意地在斗篷上随便抹了抹不存在的灰尘。她在刀剑丛中,毫不在意地蹲了下来,将那具小童模样的铁傀儡收进宝袋。动作之下,斗篷已经如流沙一样,自己合上了被划开的裂缝。
叶犀羽起身,裴氏修士吓得跪倒一片。
她看向裴氏那群已被吓得够呛的小弟子,神色了然,笑眯眯地做出一副可亲的模样,安慰道:“家中小奴是淘气了些,各位别怕……我只是顺道问个路。”
裴氏弟子面面相觑,那斗篷古怪固然骇人,这少女却更让人惊惧。她竟然浑然不知,还劝他们别怕!
“听说,捉了你家二公子回去,就能得嵊州金庭山裴氏一个承诺?”
说话之间,不见她身形如何动作,便将又将裴二小鸡仔一样拎了出来。裴二满脸通红,一个大男人叫这么个少女提着,毫无还手之力。
“这事,你们说话算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