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的遗孤》码点薯条

1、1

　　布鲁历1101年，瑞德北半球夏日的灼热好似没有尽头，这毕竟是裴延来到米尔纳后的第一个夏天。

　　诺拉曼尔达中学，十二年级男生宿舍楼的某个单间里，十六岁的他百无聊赖地半躺在沙发上，左腿跷上了茶几，右腿搭着左腿，终端连着电视投影，漫无目的地切换节目。

　　一连跳了三个校内免费电视台，全是孚援传媒集团的，再接着切换，便都是要花钱订阅的了。裴延不差这点钱，这个学校没人差这点钱，然而他并不是哪个电视台的忠实观众，也没有非看不可的节目，于是有啥看啥，将就杀点时间。

　　看了一会儿，裴延忽然想起今早邮箱收到几份内网发来的报纸，《新大陆报》《瑞德观察者报》《米尔纳晨报》，也全是孚援的。他总算后知后觉地联系起来了，孚援的董事长林珥蓝是诺拉的校董之一。

　　难怪。

　　也不是不让看别的台、别的报，就是得自己订阅，世上懒得折腾的人总是比乐于选择的人更多，既然有现成的，自然看现成的，久而久之养成品味习惯——十分温和但行之有效的文化信息垄断。

　　终端显示有通话请求，裴延抬手一看，太阳打西边起来了，是裴绯打来的。

　　裴绯是裴延的亲姐，大他两岁。

　　早几十年前有一场被后世称为“格林袭击”的恐怖主义袭击，两人的父母在那时殉职，中央政府撤销瑞德生育禁令后，祖父裴思泰便去基因库提了儿子儿媳的细胞，先是造了个孙女，后又造了个孙子。裴延和裴绯在血缘上虽说是他的孙辈，亲情联系上其实与子辈更相近。

　　可惜俩姐弟越长大越界线分明。人家兄弟姐妹心有灵犀，他俩非但心意不相通、性格不相像，聊都聊不到一个频道上，话不投机半句多。

　　裴延在他的新学校住了快一周，裴绯有乐团的排练，更早的时候就被勤务兵送来上学了，这几天也没找过他，亲姐唯有互不搭理这点跟他默契。终于，在开学前夕，裴绯想起自己那个弟弟跳了级，要跟她一起毕业了，这才打了个电话过来关照。

　　一接通，裴绯开门见山，语气是淡淡的客气：“这周挺无聊吧，明天下午我同学聚会，你也跟着吧。”

　　裴延仰头靠着，闭着眼睛，要死不活地蹦出三个字：“为什么？”

　　你同学聚会关我什么事？

　　他就从来没一口应下过亲姐的什么话，裴绯早料有这一出，已经备好了后招。

　　“你以为我乐意拖家带口呢？”电话那头笑了声，似乎伴着白眼笑的，“到了这节骨眼上，你可别说不明白裴总司令为什么安排你跳级了。”

　　“……”

　　“来吧。又没人给你脸色看，巴结你还来不及。也没让你到处交朋友，露个面熟络一下而已。别的人不提，李书馨你都不打算认识认识？”裴绯算不上不理解这份抗拒，裴延不是社交达人，谁也不认识，硬凑上去自然尴尬，于是她态度软了些，添了一句，“顺便见一下我男朋友。”

　　在裴绯搬出裴思泰的时候，裴延已经翻白眼认栽了，但他认栽前也得嘀咕一句对面不爱听的：“就你们那装模作样成天过家家的圈子……”

　　“随你吧。”裴绯无所谓地笑了笑，不富余的耐心告罄，“林董的名言听过吗？‘未来是年轻人的’，知道是哪批年轻人吗？”

　　裴延掀起眼皮，傲慢地听着亲姐的教诲。

　　“就你明天要见的这批。”

　　裴绯挂电话后发来时间地点，多余的不再叮嘱。她知道裴延明天会来，这小畜生只听祖父的意思，所以她刚才提了一句裴思泰。

　　姐弟俩性子都不好拿捏，凡事皆有自己的想法，之所以大多数时候对祖父悉听尊便，根本原因是敬他，内心深处认可他的思量和安排。

　　裴延不社恐也不清高，认同结交特权阶级同龄人的意义，心理上抗拒单纯是因为挺瞧不上这种场合。所谓的同学聚会就是个派对，假期后重逢的小破冰，喝喝酒跳跳舞，加深加深情谊，像是学生聚一块儿玩社会人游戏。

　　总之，这种不情愿的情绪加剧了拖延，第二天，他自起床起便臭着脸，到了下午再看不进去书，文件板往床上一丢，起身换了衣服，又多磨蹭了一个小时，到会所的时候接近傍晚。

　　下了车虽有侍应接待，但在某些自己不愿正视的地方，裴少爷还是孩子心性——他想要熟人领他上楼。裴延默默后悔对裴绯开嘲讽，短暂抛弃面子，给裴绯发消息：【到了，出来接应一下。】

　　五分钟，没人回。

　　他又放低姿态：【我在会所大厅，麻烦你出来接我下。】

　　这话他咬咬牙才发出去，行了，不能再低了，再低以后还怎么在家里混。

　　裴延搁着两条长腿，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有点想翻脸走人了。

　　又五分钟，裴绯才发来一句语音，不疾不徐道：【还以为你早来了，上楼自己吃点吧，我这把牌刚开，晚点儿再来找你。】

　　臭娘们……裴延翻了个白眼，坐了两分钟，起身去外面透气。直接走人还是不太合适，他到底没拂姐姐面子。

　　暮色四合，东侧门精致的绿化染上夕阳的颜色，拥出一条闲适的散步小路，在某一刻，宛如星星般的浮灯在他的四周亮起，裴延随之一仰头，目光的焦点正巧落在东方天际，玉门关要塞缓缓升起，泛着银色光辉。

　　那是祖父裴思泰常年驻守的地方，也是他和裴绯此生记忆的起点。

　　作为绕行瑞德星的人造空间站，这个巨型军事要塞的体积媲美天然卫星，从地面抬头望去，仿佛是天空中的第二颗月亮一般，不可不谓人造奇迹。

　　要塞大半用作军事基地，剩下的则是瑞德远航军大学的校区以及生活区。军事基地闲杂人等不得放行，裴总司令的家属也没特权，所以裴绯和裴延学龄前大部分时候待在军官生活区。有时候盼着遛遛，撒小孩子脾气，才会由勤务兵领着溜进大学玩，用的通行权限是裴思泰公权私用批下的。

　　或许很多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家多少有雏鸟情节，但裴延认为自己对玉门关没什么特别的情感。他和裴绯很少有共识，这算是其中之一。

　　到了这个年纪，幼年时期的事情早已模糊不清，唯有刚刚重返米尔纳的光阴始终是记忆中流光溢彩的一页。

　　脚踏实地的感觉很震撼，与其相比，空间站模拟的重力瞬间充满了塑料感。米尔纳任何事物都那么新奇有趣，对他们而言充满吸引力。幼时的裴延想，难怪传说中的神仙都纷纷下凡，乐不思蜀。

　　米尔纳……

　　作为瑞德十三州联盟的特别行政区，这个地方辽阔得井井有条。

　　西郊是西北半球军区的指挥中心，一连整个城西都是军管地带——自然，作为西北半球军区总司令的家属，裴延的生活以闭环的西郊为中心，此前也一直在城西接受教育。

　　他对这个城市的东边地带并不熟悉——城东是政治中心和权贵领地。瑞德联盟的议会大厦在这里，曼尔达财富中心在这里，锡林能源集团的总部在这里，孚援的信号塔作为地标建筑，被总设计师高山点缀在条条大道交错点的中央。

　　理所当然的，权贵子弟的基础教育基地诺拉也在这里，律政精英的摇篮米尔纳大学也在这里，他们对外竖起高高的壁垒，宛若社会的缩影。

　　此地离诺拉并不远，会所是某同级生的家中产业，周边被高尔夫球场包围。裴延循着道路向前走，岔路口是一个内部射击场。

　　私人会所里没有外人，所以进入场馆无需权限，一靠近，玻璃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他扫了一眼，似乎没人，至少没有真人，服务区一台滚轮机器人礼貌地向他示意，接着领着他来到选枪室。

　　裴延对枪支再熟悉不过，日常射击训练从没断过，方才一脚踏进来单纯是想看看有钱人都有些什么藏品，他手插在裤袋里，跟着滚轮机器人，听着可有可无的公式化介绍，最后，在猎枪区站住了脚。

　　他慢悠悠从口袋抽出一只手，手指划过屏幕，系统显示猎枪被借走了三把——也就是说，有几个人在里面玩耍咯。

　　于是裴延选了一把一样的猎枪，提着进去了。

　　你要问他，你为啥偏选人家选的枪，还兴冲冲地进去了，他或许会一愣，想不明白为什么。

　　总之，他完全没有踢场子的意思。一定要说的话，似乎有想加入别人一起玩的意思。当然，绝不是他友好地询问“你们可以带我一起玩儿嘛”的那种一起玩，在裴少爷的想象中，大概更接近这样的情形——他高冷地走进去，里头人的目光刷刷刷集中到他身上，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主动邀请他一起玩。

　　无聊的念头是脑子自己随便冒的——这样最不费劲儿，倘若不是这样，那就不是这样。待他真正进门，望见远处三个男生戴着全息眼镜专注凝神的模样，就知道人家正忙着，压根没空搭理他。

　　裴延边走近了点，边轻车熟路地戴上眼睛，接入系统，共享了他们的视野。

　　一瞬间，室内幻化出一片林野，方才的靶子已经变成了溪水旁的小鹿、草丛中的野兔，脚底下的工业地面成了林间草地的触感。

　　说起来，他有几年没碰猎枪了。

　　裴延小学时代就开始玩枪，那个时候，他和好友雷蒙·马森抽空就会去马森家族的郊区牧场玩耍。老防务部长是雷蒙的叔父，有时会带着高官、富商在那里度周末、谈事情，正事之外，这些成年人的娱乐活动便是打猎，裴延他们便跟着一起。

　　起初只玩激光枪，激光枪比实弹枪温和，更好把控。过了几年，待身体长结实了一点，俩小孩就急冲冲换了实弹枪，实弹枪的枪声非常能刺激人的神经，激烈的后座力反馈能让他们感到兴奋。

　　眼前这种虚拟场景对他而言再简单不过。

　　裴延架好了姿势，那三个男生仍迟迟没有动作。别人的主场，贸然出手是不礼貌的，但几秒后，裴延的身体反应跑在了脑子前面，少年人某种久违的兴奋和躁动漫上了嘴角，他抬手就是一枪！

　　砰！

　　这一枪是对着“猎物”的身侧鸣的，同一时刻，所有的“小动物”都受了惊吓，发疯了似的到处乱窜！

　　玩的就是这套！他屏息静气，视野飞速追踪跟进，接着，沉稳地一枪、一枪、又一枪，击中了所有逃窜的动物。

　　完事儿。

　　裴少爷拍拍裤腿，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脖颈，这才想起了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朝那三人望去，有点酷，也有点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