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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迤逦春莺绕合欢·共首离心不可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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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迤逦春莺绕合欢
或许应该把真相告诉苍月明,由他暴跳如雷,由他在朝内朝外掀起三尺风浪,可女装打扮的苍月明大叫大嚷后,又开始泪眼汪汪。看得她着实不忍,居然一时间忘记了他的身份和性别,只把他当做了一个爱而不得的女子,就少不得要用柔软的谎话把他的眼睛蒙起来,耳朵遮起来,把哄他高兴。
“或许他不喜欢蓝衣,你看看我给你带来的各色绸缎,可以做新衣服哦。我看栖霞楼里的衣服都是汉家女子装束,颜色再翻,式样再变,也不过在老样子上做些小手脚罢了,异族女子服饰又新奇又别有风味,你也可以做几身来玩玩……哦,玉蝴蝶对女子妆容也很有心得,我们可以与他探讨探讨啊……”
一席话说得苍月明破涕为笑。锦书不觉怨自己:不是说了再不为那个人做任何事么?自己还在这里帮他熨平这件连他都头痛的麻烦。
苍月明的梦想确实不可思议,他还不是蒙起被子一个人做做梦就罢了的人。他捧着绸缎抿嘴笑了一阵,忽然眼色一厉,叫过玉蝴蝶吩咐:“让人去通知那几位,老地方见。”
大半夜的,苍月明要私见什么人,能有什么好事?见他也不卸妆,只找了条纱巾将脸蒙了起来。
锦书好生奇怪:“你要这身打扮去见人?”
他就抛个媚眼给她:“这身打扮不好看么?我这样走在大街上,谁也想不到是我吧?”他拉着锦书出来,登上了已经备好的马车。
苍月明一定是找人商量如何对付江清酌的,锦书料不到就连这种场合自己也掺和得进去。苍月明冲她一笑:“这回玉卿家得陪我去,我担心没人照顾你,只好把你带在身边了。”
说什么照顾,是看管才对吧?他怕她寻个空隙跑了,居然亲自充任看守。可见苍月明对锦书的花言巧语,也不过听着开心,并不全相信的。
“就当去吃夜宵了。”苍月明见她沮丧,好意安慰。
可是,有谁见过良家女子跑去初莺坊吃夜宵的?
初莺坊,就是与华城里的醉桃源差不多的地方。但在华城里屈指可数的销金窟里过三晚的价钱,不够在初莺坊里打一个茶围。初莺坊里的姑娘,少有特别拔尖出彩的人物,因为随便拉出去一个,就够在同行堆里充一个花魁。姿容出众,还出众得齐刷刷,若进了门,看见千人一面又不免乏味了,难得整齐又不呆板,姑娘们各有千秋。你说牡丹美,还是腊梅好?都美,都好,就看客人喜欢什么味道。除了脸盘,还要有一条好嗓子,懂一点点文墨,和歌清唱都得拿得起来,这才是坊名上那个“莺”字的深意了。
马车在街角停下来后,几人就走成了这样的顺序:苍月明笼着面纱走在最前,玉蝴蝶走在她身后三五步开外,锦书跟在玉蝴蝶身后。
这样一支小队走进初莺坊大门时,没有遇到阻拦,鸨儿见了,笑嘻嘻地过去招呼,也不扬声:“这位小娘子看着眼生,不知以前常去哪里……不是妈妈我自夸,我们这里的房间啊,比太师家小姐的房间还舒服呢……”
大盛王朝的秦楼楚馆并不拒绝所有的女客。有些女子是被男客带进来的,有些男子是被女人带进来的,就像自带酒水进馆子,店家会做生意,只收个场地费、开瓶费什么的,宽松得很。在大街上揣摩一男一女两人是什么关系,一看便知道。男子大摇大摆走在前面,女子不徐不疾低头跟在后面的,是夫妻;有女子走在前面,男人急吼吼跟在后面的,那是皮肉交易,女子是流莺,通常与客人商定了场地后,由她带客人去;很少有男女并肩搂抱着一起来的,若有,这两人的名声一定已经坏到不需要再顾及。
这鸨儿一看苍月明这一行,是女子走在前面,可是看女子的装束举止,也不像流莺,她眼珠一转,就猜是贵妇带着她的小白脸相好来此寻欢,不能暴露了身份,故而带着面纱。至于跟在末尾低头走路的少女,一定是贵妇的使唤丫头。这些夫人们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心腹,伺候周到,嘴皮子牢靠。看起来还真是笔大生意,故而不能大声嚷嚷把人吓跑了,得小声热络。
苍月明听鸨儿胡吹,忍不住逼尖了喉咙呛了她一句:“我可从未听说太师有女儿的。”
鸨儿一愣,更认定了苍月明就是红杏出墙的贵妇,一点儿也不尴尬,加倍热情地把三人带到坊中最贵的一个小院中。
茶点还没有上来,假装走错地方的客人们就探头探脑地来串门了。一个个神头鬼脸压低了襆头低着脸走路,怕被人认出来,走进小院的客堂后就不再出来。
客人们看见苍月明扮的蓝衣女子,个个相顾不知所措,但不多时,个个又显出“原来如此”的神情。苍月明却没有一点不自在,仿佛这身衣服比任何一套男装都叫他放松。见人来得差不多,他一招手,让锦书去端茶点,顺带叫一个乐班来,不论什么曲调,只要他们奏得响亮。
是要用乐曲声遮掩他们密议的内容吧?
锦书心中嘀咕:还真把我当贴身婢女用了……又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客人甩手不干给他下不来台,只得依言。
她找鸨儿定了一个乐班,又将茶点盛在托盘里捧进客堂里。客人有七人,都是锦书过去没有见过的,这几人间本来就相识,凑到一起不用相互介绍,她也就无从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大半夜地被秦王世子从被窝里拖出来,谁都饥肠辘辘,还没进入正题大家就是一顿大嚼,锦书只得一次又一次地捧着比猫食盆大不了的点心碟进进出出。
就在她刚收起空托盘又被支使出去时,忽听屋顶上哗啦一声,门前噗通一下,木格子门被撞开,一个黑衣人被一脚踹了进来。
第十六章 共首离心不可问
锦书吓了一大跳,以为踉跄着跌进来的是玉蝴蝶,定睛一看,却不是。玉蝴蝶紧跟在前者后面进来,反手关了门。
黑衣人跳起来,向侧旁扑去,打算破窗而出,玉蝴蝶轻轻松松地拽住了那人的脚脖子一拧,黑衣人脚踝上发出骨裂声,他闷哼了一记,被拨转了半圈,仰面摔在地上。
这一串变故来得太快,客人们被惊呆了,嗓子眼里卡着糕饼屑,咳嗽声此起彼伏。
玉蝴蝶从黑衣人手中抽出一幅素绢,看了一眼,轻蔑地折起来,呈给苍月明。
苍月明展开看了一眼,打量着黑衣人:“画得还可以嘛,你是江清酌的人?”
众人便明白这个黑衣人的身份是江清酌手下密探,专门监视这干人的动向,居然还要绘制图影呈给江清酌看,未免都惊慌起来,糕饼也吃不下去了。
苍月明不慌不忙地收起了素绢,按在桌案上,和颜悦色道:“你也知道,江清酌对手下很严厉,你任务失败,他必不饶你,不如为我做事吧?”
黑衣人一声不响,脸色青了,不多时,嘴角淌下一缕黑血,身子一沉,气绝身亡。还真是死士,这么不吝惜地把自己给解决了。
玉蝴蝶把黑衣人的尸体拖到后堂,藏到了床底下便出去了。
客人们依旧惴惴,苍月明摘下面纱,安抚众人道:“众卿家放心,就算再有密探胆敢窃听,我那玉卿家定会把他揪出来的。”他的话还是由些作用,众人都看见玉蝴蝶与黑衣人的交手,和猫玩耗子差不多。
于是有人带头拍了桌子,开始大哭,几个客人们牙齿上还粘着糕饼糊糊,就哭了个满堂。幸而外头乐师们吹弹得卖力,哭声传不出多远去。
“苍家的天下,居然改姓了江!”有人沉痛地控诉。他们这些人要捍卫“苍家的天下”,自然就要拥戴苍姓亲王世子,守云不在京中,他们选择苍月明,实在是因为没得选择。
他们自以为是,觉得让一个没有皇家血统的人登上了帝位,这是逆天,是天要塌了。可是苍家以前的王朝,并不姓苍,天不是照样没塌么?更何况,论起血统来,江清酌比谁都正统呢。
锦书脑海里嗡嗡作响的只有“作孽”两个字,不忍心再看老老少少吹着鼻涕哭成一片,把胡子粘得怪恶心人的。她从席上顺手牵羊了两碟点心,悄悄地掩门出去,一手端着一碟点心,飘然跃起,稳稳落在屋顶。
玉蝴蝶果然正坐在屋顶上把风,看见锦书跳上屋顶的身手,眼里有赞许之意,却没有说什么。锦书走近了,看见他把屋顶的瓦揭开了三四片,照着窥见的情形,用一支木炭在一幅素绢上涂抹。锦书凑过去看了一眼,见他是在图录屋中情形,客人们形神俱备,狼狈哭相跃然纸上。
“你……要把它交给谁?”锦书问,并不吃惊。
玉蝴蝶淡淡说:“总有一天会用得到吧。”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背叛,却已经为背叛做好了准备。
只能说苍月明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他居然让两个居心叵测的人蹲在屋顶上目击他的谋逆,却自以为万无一失。
锦书打了个哈欠,把点心碟放在隔着身边,隔着被临时打开的天窗在他对面歪倒了。
谁来体恤她?连日日夜兼程赶路,好不容易到了安城,没喘上一口气,就被一个翘兰花指的男人咆哮,接着又进皇宫探了一次险,被一堆诡异的木偶和少年皇帝的奇怪态度吓住,接着就被带到这里为一个不光明不正大的宴会充当唯一的侍婢。她累得连咀嚼食物的力气都没有了。听着底下没完没有的哭诉,她越发不耐烦,抱着饿得发痛的肚子,像只在屋顶睡觉的猫,蜷着就睡了过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总之没有解乏又醒了,是被静谧惊醒的。睁开眼睛满目星光,喉咙生烟,仲夏夜里风不凉,只是把嗓子吹得干痛了。下面的哭声止住了,烛火熄灭了,客人已经告辞,院子里的乐班也离开了,从喧闹到骤然安静,像忽然被掀掉了藏身的棉被,所以她被惊醒了。
再听一听,原来并不是绝对的静,笑语喧哗,酒乐笙歌如同渗漏的水,从附近几个院落同时悄悄地漫过来,才衬得他们所在的院子更加冷寂了。再听听,一片歌舞升平里,却好像有个不同的声音,一个少女站得很远很远,凄凄惨惨地叫着一个名字。
“玉蝴蝶!玉蝴蝶!玉蝴蝶……”
锦书猛然坐起来,看见玉蝴蝶已经收了绢和笔,定定地盘腿坐在那里,目视前方,脊背绷得笔直,不动如山。一旁的点心一个也没少。看起来,真是个忠心又称职的侍卫啊。
苍月明从黑暗的屋子里走出来,对屋顶招招手,上面的两个人一同跳了下来。苍月明让锦书出去看看,是谁在叫玉蝴蝶的名字。锦书看了玉蝴蝶一眼,见他茫然正望着叫声飘来的方向,似乎对来者的身份没有一点预期。他忘记了她,或者从未记住过。
锦书进初莺坊后总是低着头,这时循着声音找出去,被门前鸨儿一眼瞥见。
鸨儿一瞬间就忘记自己方才想要骂几句什么词儿了。多少年了,她一直得意洋洋地以为整个安城上品姿色的姑娘已被初莺坊搜罗去了十只□□,被她剩下的几个不成气候,年纪也大了的去了别家,一去就能成那里的红牌。可当这个蓝衣少女朝她走过来,她还是觉得有一把刀将她的心劈成了两半。
二十年前,被薄情人卷走了自己攒下的赎身银子时,她把嘴唇咬出了血,不动声色地活了下去。被情郎背叛不过如此,能让她心跳得几乎碎裂的事还有几桩?却让她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这个少女撞到她的心事上面来了。
做这一行的姐妹,每次来串门,说起自己近日又买了几个丫头,说起最小的一批女孩子里有三两个资质出众的,要好生盯着,从里面挑选出下一任的花魁来。每次听到这些柳絮一样轻飘无用的话,她都是嗤之以鼻,她手里随便挑一个女孩子出来,都够这些姐妹羡慕得死去活来,可心里总是没有着落,像个敲掉了提手的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