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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   因为太阳在高空的久居不下,几乎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慢慢发疯。诗云所谓日居月诸,如今没了月亮,光阴流逝便难以量化。煮妇不知饭点、耕夫也不识何时该去灌溉。一天长得仿佛一个世纪,而一个世纪过去,又像短得只有一天了。但客观看来,月亮并没有消失,这是因为潮汐保持着正常。如果月亮失却,海水会在一日之内纠集成几十米的高墙,各种水草海带也会滚滚拔高,隐藏在巨浪之中,像个泡发的大海怪。一旦它的势能不能抵消落差,这么多的水就要劈头盖脸迎向渺小的村庄,圈棚里的牛羊将被鲸鱼取代,原野上的花草则被替换为海星、贝壳一类的棘皮或者软体动物。如果村民有幸不被拍成碎块,不出二十代,就能演化出脸上有鳃、背上有鳍、眼珠大得像灯泡,同时说几句话就得喔喔喔吐泡泡的人类啦。除此之外,植物庄稼的生长一切正常,否则三天之内,它们就会蔫萎,像一丛丛断口的脐带一样疲软地下垂,人走在路上,头发突然就着火了,拍着拍着,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以上种种现象没有发生,证实天上的那个太阳是假的,但它的光学误导,就已经足够改变心智了。

      因为记不清时日,漏刻、历表、甚至是公鸡,都失去了报时作用(公鸡还可以拿来吃),人们记不清现在是什么年代,以至于每个人看起来都苍老了五十岁。刚出生的婴儿不用教走路,直接站起来,扛着锄头要耕田;正当壮年的人们则佝偻着腰,双腿打着摆,颤巍巍地扶拐,去给自己挑选棺材;至于那些真正的老人们,他们经常一天不出家门,直愣愣躺在床上,如果在鼻子前面架个镜片,三天三夜都泛不起水雾;还有的干脆直接不躺下,双手向前平伸,两腿并拢,一蹦一跳地往前行进。碰到跳不过去的门槛,就呕哑地说一句:帮帮忙,把我抬出去。如果有人在路上挡道,他还要跳过去咬人,被咬的人也很快像他们一样,蹦着走路。在大家都没发觉的时候,这些老人成群结队,从村庄不约而同地向西南出发,不知疲倦地前进,因而日行千里,而后渡过江河,自广西与云南出境,借道老挝缅甸,直达暹罗境内。当地的美丽导游小姐看到这队远道而来的客人,热情地迎上去,双掌合十,笑容洋溢地说:萨瓦迪卡,欢迎大家……暹罗的太阳作息正常,这群半僵尸很快也恢复了正常,不过想回去可就麻烦了。

      这些人从村庄出去时,正好被言和看见。当时她在北边树林高高的榕树顶,看见镇子南头一队人跳着想出去,队伍整齐划一,状若得了帕金森的蜈蚣。她问身后忙于工作的少年:“他们在干什么?”少年抬头顺着望过去,没好气地说:“谁知道他们!”又埋头去处理那堆烂木头了。他和言和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大榕树内部的黑暗里,或是浓密的树荫下,没怎么感觉到阳光的反常。在他身后,偶尔会出现乐正绫,她又把叫洛天依和叫徵羽摩柯的孩子喊过来,在这里开茶话会。甚至平时见不到面的大家闺秀,那个叫墨清弦的女孩,都不免在这里出现了身影。每多一个人,那少年就要嘟囔一句:你们这是要开乐队啊?正是在这种口舌纷乱、热热闹闹的时候,他有了自己的名字。言和围着那口大编钟转了几圈,指着上面的篆字,说:原来你叫龙牙!少年只是哼哼一声,说:龙牙就龙牙吧。言和不满意他这种无所谓的样子,就憋气好久不和他说话。后来又问他:你姓什么?那个少年说:跟你姓好了。言和更不满意他这种堵人话语的行为,就拿起一只舀子,在他埋头工作时对准他撅起的屁股凭空挥舞,想拿他当个高尔夫球打出去。乐正绫突然一拍胸脯,说:跟我姓,跟我姓!我想要个哥哥!——这确实是个无理要求,如果她想要个弟弟,兴许父母还能努力一下……不过她不喜欢这个哥哥的性格,如果嘴不那么毒就好了。获得名字、叫乐正龙牙的少年把手上的木板翻过来,用刨子擦出木花,说:随便吧,当妹妹的就别打扰当哥哥的干活。乐正绫咬牙切齿,拿起一只折凳,同言和一起对着他的屁股比划,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这样如果他像高尔夫球一样飞出去的话,因为两边均匀受力,轨迹可以得到很好的矫正……

      于是言和就叫:乐正龙牙!少年就回答:唉。 “乐正龙牙。” —“唉。” “乐正龙牙。” —“把嘴关掉。”在这种重复的聒噪中,他从器皿里取出完整的木板。上次言和见到时,它还只是几块烂木头,现在居然被接合在了一起,像一块大果冻。她双眼放光,问:“怎么做到的?”乐正龙牙晃一晃手中的瓶子,里面是淡色的胶液,带着自卖自夸的语气说:神水。言和心想,要是延久师傅有了这瓶神水,说不定他的自行车就能做出来了。于是她带着兴趣,看乐正龙牙把那瓶神水、灵药,或者叫环氧树脂,倒进器皿里,木块浸泡其中。然后少年拿过一块铁矿,从另一个罐子里倒出一坨像水银一样的东西,糊在球上反复打磨,矿石很快变成了铁球。她又问:这是什么?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太上老君的炼丹尘。” 但实际上就是液镓。紧接着,他转动绞盘,言和感觉到自己所处的地基正在上升,树口的光越来越亮。她第三次发问:你那天为什么要闻我的手心。乐正龙牙一边费劲地转着把手,一边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你很香。

      言和突然觉得地基开始下坠,乐正龙牙双手离开绞盘,在空中愤怒地晃动;两腮涨红,鼻子发出汽笛的轰鸣,蒸汽从双耳喷出,他简直要生吞了言和,质问:“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言和倒是在一旁笑得很开心,泪花都出来了,她说:原来是这样啊。

      “你给我滚蛋,我叫你之前别进来!”乐正龙牙的衣摆飘起,卷住她的腰,伸到勉强可以称之为门的洞口前才把她放下。然后帮它的主人一起转动绞盘。他口中念念有词:要不是缺帮手,你还能在这里?……

      言和探着身子,小声地问:“别的小朋友都回家了,我也想走。”

      “不行,就差最后一步了。喂,你不想拯救你的村子吗?”

      “我还能救我的村子?”言和满脸的不可置信。村子里刚刚送走几位男觋与女巫,这些人手持阳燧阴燧,用龟甲与蓍草占卜,却找不出个答案。最后他们说:这确实是太阳,又不是个太阳。这种充满哲学意味的话语,可以理解为说一个人,你既是男人,又是女人。虽然在生理学上并不是毫无可能,但听起来总不是味……

      乐正龙牙将重重的麻绳捆在肩上,拉着他许许多多的材料往前走。说:你知道那太阳是什么?那是金翅大鹏鸟的蛋。他说,如果你仔细看,会看见太阳中间有火一样的裂隙,那就是它裂开了。雏鸟马上就会出来。

      “它会毁了村子?”言和追上去问。

      “这倒不,看它心情,不过它会毁了我。”他说着,把大铁球摆在一个凹坑,凹坑的周围漂浮着言和收集来的气球。她看着像小山包一样的设计,说:好像佛祖头上的肉髻哦。

      “你挺识货嘛,这就是佛祖。”

      “这是佛祖?”言和伸长脖子往下看,高高隆起的地方应该是佛祖的鼻头,也可能这个佛祖是撅着嘴的。乐正龙牙信心满满地说:“明白了吧?”

      “好丑。”

      “不懂欣赏。”他拂袖,想一想又说:“干嘛做那么漂亮,吓唬吓唬鸟就算了。”

      “所以你做的是一个,稻草人?”言和不太确定地说出答案。

      “对,就是稻草人。”

      “那么大的榕树在你们来说只是稻草人,好厉害……”

      “嘘。”乐正龙牙示意她噤声,伸手扳动铰链端头的长杆,她的视线顿时一片漆黑,这是因为大榕树的顶上被一块木棚盖住了,只有几缕微光从不同位置的缝隙漏进来。他揽住言和的肩,和她一起扑倒在升降台的地基上,说:别出声,孵化了。

      言和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从木顶棚与树杈空出的缝隙里向外看,光芒从未像当时一样强盛,若不是乐正龙牙及时捂住她的眼睛,说不定真会瞎掉。他数落她:凡人胆敢直视神迹,不要命了。黑暗中,言和听见天穹传来一阵悲苦的呼号,啪嗒振翅的声音围着大榕树循环地响,忽然整个藏身之地的掩体都在摇撼,她可以想象出那只新生的鸟如何在自己的头顶踱步,就像平时在寺院里看见的那样。言和问:“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好难受。”乐正龙牙瞟一眼她,说:“那你动动吧,别闹出太大动静让它听见就行,这东西刚生下来,耳朵一片混沌……”

      他拉下来一根青铜管,如果把它拆开,会看见里面的道路曲折拐弯,在每个拐点都插了一块镜片,这时答案便呼之欲出:它原来是一个潜望镜,露出掩体的部分被树叶伪装起来,镜片也罩了一层绿纱巾,防止反光。乐正龙牙就这样眯起眼睛仔细盯着,全神贯注地防范外面那只巨鸟。言和蛰伏一阵,没有东西看,于是盯上了乐正龙牙的头发。他趴在地上,头发如拂尘丝般散开,又密又长。言和先是给他打了个辫子,发现用完全部的头发还绰绰有余,便开始奇思妙想,仿佛设计盆景一样。她拢起发丝,在他头上扎了个酷似螺旋桨的发型,配有桨殻与桨轴,甚至叶面与叶背都能被识别出来,所以乐正龙牙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风从头上往下吹,身体也轻飘飘的,正把自己带离地面,他不得不用手扒住木板,免得自己悬空;言和又给他编了个牛角,这样当他盯着潜望镜的时候,突然有了反刍的冲动,他只好咬紧牙关,才能阻止自己把胃袋翻出来;言和还想再用他的头发做一个立体清明上河图,可以预想到,汴京几百号人一同在他脑袋上行走,会是什么光景……但乐正龙牙扭了扭脖子,对她说一句:别调皮。言和就从他背上恋恋不舍地下来,顺便帮他把所有的头发都复原了。

      乐正龙牙啧了一声,自言自语:“这鸟怎么不动了。”言和用手托着脸,想回药师寺,又担心他关键时刻没有帮手。她试探性往他身边挪了挪,问:“你那天和现在这样可是判若两人。”

      “那是因为我刚睡醒,”乐正龙牙的脸又红了,如果不是因为他角质层薄、胆固醇高,就是他真的很害羞那天的事,“我本来计划在今天苏醒的,你把我提前唤醒了,真坏事……”

      “那你就完不成计划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你是。”

      “我身上是什么香味?”

      “住口,住口。”他咬牙切齿,这女孩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不告诉我,我就大喊咯?你想让它听见?”

      “是、是茉莉啦。”他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哎——我真的养了一盆茉莉……”

      外面猝不及防又是一声尖唳,巨大的气浪鼓进两人栖身的小小掩体,把陈设吹得东倒西歪,龙尾横亘在言和的头上,把飞来的木块扫飞。振翅的声音越发远去,言和掀开棚板,看见赤红的日轮里,一个黑点渐渐渺远。它离开了,一个瞬间,从庞然大物变成看不见的微粒,她不知道这种威能如果坐进村庄,会有什么后果。乐正龙牙在后面提醒她:“现在算算总账,你三番五次戳我痛处,该当何罪。”他掐住言和的脖子——但她一点也不窒息,甚至感觉到他这么做是为了托住自己的颌骨。乌仁都希的告诫心中炸响,她挥起巴掌,打了乐正龙牙一个耳光。他完全没想到她会反抗,直接昏头转向倒退几步,打着转要从树杈上栽下去。言和赶紧扑上去拉住他的衣襟,但它的料子太滑了,做工找不出接缝,攥在手里止不住地往外出溜,她一不小心,自己也被带了过去,和他一并从几十米高的树冠上坠落。她紧闭双眼,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温暖的手臂抱住,而骨肉相连的手掌护住了自己的头顶。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挤了一下,睁开眼睛,四周的景象已经更换为地面的情况了。

      “怎么回事?”

      “首先,你从我身上起来,沉死了,你可真能吃。”

      “信口雌黄!”她慌忙从乐正龙牙的身上起来,他的保护措施如此得当,以至于她的肢体竟无一与地面接触。倒是他的样子有点惨,身体比以往扁了些,摊在草地上,像融化的糖人,好在正在慢慢鼓回来。他想,我的肾现在一定薄得像一片鞋垫……言和终于也脸红了一次,她有些欲盖弥彰地把鬓角的发丝拢到耳朵后面,躲闪着目光,轻声说:“不过,谢谢你了。”

      “没事,反正我死不了。”他不在乎地摆摆手,感觉胸口一疼,这是他摔散的肺愈合归位的表现。乐正龙牙眼睛不眨,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天空,太阳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对自己的工作还算满意。他问盘坐在一旁偷偷看他的言和:“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言和。”

      “哦,”他说,“起名的人很疼你嘛。我叫什么来着?”

      “乐正龙牙,”言和笑起来,“乐正龙牙,好听吗?我想我爸爸妈妈也喜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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