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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   有一天是这样结束的:在仙遥乡的夜晚,天地间都是黄澄澄的一片迷蒙,这是因为原野上升起了不落的太阳,却不干太阳应该干的事;在金黄的底色上,有无穷无尽的绿色铺展开来,这是葱茏而葳蕤的草木,这些草木溶进阳光里,就像青霉接种在培养基上一样,这是第二层颜色;在绿意的包裹之中,还有几条黑色的线,大致呈一只圆规状,像两根打架的牙刷。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原来它们是由言和构成的。这些跃动的线条在弥漫的阳光中时隐时现,像一道破绽,迟缓地回到了药师寺前。

      药师寺的院墙上有一个狗洞,长明灯烛亮透过洞口渗出来,像海底的波光。说是狗洞,但从来不见它们进出。狗如果想出入,直接跳墙就可以了,所以这其实是被人挖出来的,人们总是喜欢把糟心的事嫁祸给禽兽。它在言和入寺以前就存在,极有可能是出自窃贼之手,但它的口径很小,才比手镯大一点,所以这位贼人极有可能长了一个犰狳的脑袋,又鉴于仙遥乡地处华夏境内,所以他更可能是一只穿山甲。言和卸下高跷,像纫针一样把它们从那个缺口里续进去,然后蹬着洞口上墙。这其实是为了借力,悯雁君教她上墙时的第一课就是借力,学习应该由浅入深登堂入室。她眼馋悯雁君那种可以垂直腾空的姿态,而自己却只能先找个地方踩住。据说天下轻功第一的楚留香先生,施展轻功时连墙都不必依靠,只需要反复地左脚踩右脚,就能像蜻蜓一样直直地升上去。这也是悯雁君告诉她的,他还说楚留香在九十岁高龄时仍然身手不凡,可惜偶尔会在施展轻功时绊到自己……

      言和借来的力很快就被卸去,严格地说,她是在半空被人抓住了脚腕,一把薅了下来。那个人正是悯雁君,他打着一盏灯笼,凑近了言和的脸瞧她,免得自己逮错了人。在光芒的笼罩下,他的法令纹更深、内侧的一小缕银发也更亮了,不客气地说,现在的他像个沙皮狗。言和看见他抿出下嘴唇,地包天似的露出一排下牙,知道里面在酝酿詈词。打灰袍的男人揪着她,像刚捞上一条黄鳝,说:你小臭妮……

      言和头皮发麻,她宁愿去抄书。但悯雁君只说了三个字就停了,甚至连谓语都没有。他扭头扯着嗓子朝院里一吼:闺女儿找着了——!他这样说,偏殿里霎时齐刷刷亮出光来,好像世尊地藏显灵。一颗颗光头仿佛煮熟的汤圆从汤里浮上来,然后汤圆七嘴八舌:“这孩子,大晚上跑哪去啊!”

      “说了不让跑不让跑,还跑!”

      “不听话,不听话就得收拾,我得乖叽乖叽你……”

      “哎呦,黑更半夜的,延心师傅领人四处找不着,急死人呦——倒也不黑,太阳还挂着。”

      “你看我,一米八五的大个子都不乱跑,你这孩子还长着哑病……”

      “这天也怪,现在什么时候了还不落太阳,夜雾起得倒是一阵一阵的。”

      “那你跟四哥打个招呼呗,让他带人回来……”

      言和的脸一阵滚烫,好像刚吃了那个巴蜀厨子做的辣粉。小孩子如果不意气用事,就不是小孩子了,好在她知错能改,态度恳切,怯生生地抹着眼角,说,师傅师兄……

      她后半句对不起还没说出口,场面突然鸦雀无声,众僧面面相觑,询问:“说话了?说话了?”好像她是铜皮佛像,不该说话。下一刻人人都如中头彩一样欢呼,值得一提的是,如果人人都中头彩,仙遥乡的经济体系就要崩溃。僧人们彼此搂抱、握手,哈哈大笑,就差拿出唢呐来吹一曲迪斯科了。胡日查想跟悯雁君凑对抱一抱,但他站在屋顶上,揉着言和的脸沾沾自喜,暂时还抱不到,所以他左顾右盼,箍住胖大和尚的腰,像拔柳树一样把他搂了起来。

      “怎么突然就好了?”小和尚拍着手喊叫。欢腾的人群也静下来,问她,对啊,说说,咋突然就好了呢。言和回想起他在短憩中显形的、冰凉的龙爪,犹豫再三,支支吾吾,最后说:我困了。

      “困了就回去睡吧,睡吧。”胖大和尚打个圆场。僧人们也缓过劲,说,是啊,既然都好了,何必管怎么治好的呢,怪病自然有怪的好法。悯雁君把言和放下,她轻轻一跃,落进和尚们围成的圈里,把真相和心事一并带回房间。还有几个小沙弥,意犹未尽地跟在她后面,要听冒险故事,被延久像赶小鸡崽子一样赶跑了。院子又恢复了佛门清静,只有悯雁君还站在院墙上,凝视着刚刚从言和身上抖落的那片软鳞。他思索片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招呼一声,把它丢给了等在下面的胖大和尚。

      “你可知这是什么?”

      “龙鳞。”他说。

      太阳一晚没有落下,第二天公鸡都不敢打鸣,它们的生物钟带来强烈的作息规律高潮,迫使它们躁动不安地四处冲撞,一飞飞到屋顶上,或者聚众去啄大黄狗的□□。言和眼睛眯成一条缝,确认师傅们没有监视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可惜力度没掌控好,在空中转体一周半后直直栽到了床尾。她眼含泪花地揉了揉撞红的鼻梁,倒过来又翻了一次,这一次大获成功,不过隔壁又传来骂声:寺里闹耗子!她踮起脚尖,从壁橱顶上扯下她的高跷——这已经成了她的代步工具,虽然操作风险大,但胜在暂时还没有关于高跷的交通法规。太阳变得比夜里大了些,热度也回温,总算是中规中矩,不让人心生吊诡。昨天枕着她睡去的少年端坐在一颗大白石上,液体般的朝服顺着棱角滑下去,淌在草地上,像洒了绿豆汤。比起昨天的慵懒与怠慢,他现在的形象更为端正,眉边与鬓角像被春风裁过,垂坠的发尾也用一束金带扎了起来。他现在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世家子弟,昨天是假冒的。他如酹酒般翻动手腕,说:坐。言和四下环顾,看不出有座位的痕迹,于是盘起双腿,随便坐在了草地上。男孩点点头,拂袖将身旁的花盆变消失。言和撅起嘴想,真小气。

      昨天,他只是短短的安眠,或许有三秒,或许还不够。小男孩柔软的头发弄得她皮肤痒痒的,也让她打不定主意。乌仁都希告诫言和,以后遇到占你便宜的男人,你就扇他娘的,别怕招报复,有胡日查保护她。她的大脑乱糟糟的,决定倒数十声再做打算。就在这时,那个男孩像猫一样屈起身体,涣散地说:我今天有点累,你先走吧。明天你要是还愿意,就再过来。说罢,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眼睛都睁不开,像一棵快枯的树一样走开了。言和冲他的背影呼喊:“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半梦游的少年没有停止前进,随便一挥衣袖,就有一盆长满骨朵的枝条,稳稳落在地上。他的意思很明确:要么你可以再见到我,要么你可以得到一盆花。但言和还以为那是见面礼呢。

      “你昨天……”她欲言又止,少年的脸却突然涨得通红,鼓鼓的,像一只愤怒的河豚。他打断言和:“不许提了!昨天是意外——”

      “我只是想问问……”

      “有什么好问的——今天我是要找你搭把手的。”

      “搭把手?”

      “我帮你找回声音,你回敬我一下,不过分吧?”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言和又问。

      “去帮我找袋子,能吹出气球的,越多越好。”

      “我可以帮你,但你要这些干什么?还有你昨天……”

      “等你拿来见我就知道了。”少年态度武断专横,听见她还是对昨天的事耿耿于怀,赶紧结束话题,蹬住石头向后空翻,他的衣服也因重心的转移而抽引,摇晃得像一条蟒蛇。他在树林里几番闪转腾挪,眨眼就消失不见了。言和总觉得在哪梦见过这条古铜色的大蟒。

      两天过后,言和又回来了。说是两天,但因为太阳恒久地高悬在天空,所以也可能是一天,也可能刚过了一个晌午,也可能她根本就没有离开。她的样子怪异非常,隔着二里地都能看见。她没有踩高跷,而是把它变成了一条扁担,扁担的两头系着上百只猪脬、羊脬和大得可疑的鱼鳔,它们鼓鼓囊囊,呈现出不顾一切逃离大气层的冲动,白蜡杆弹性好,被勒得两端上翘,一眼望去,好像中间的言和才是把它压弯的那个。搜集这么多材料不容易,让它们鼓起来则更难。言和先是跑去方士那里,问他们讨了几瓶绿矾油;接着爬上棚顶,拿凿子刮了些碎锡箔,然后把它们掺进绿矾油,再把猪脬套在瓶口,不一会它便胀大,滋滋地呲着响,这就说明,氢气成功地被制造出来。这么多气球工作量很大,言和居然独自做完了,等最后一个气球扎口,缓慢升空,整个房间就宛如一个肺叶,四处漂浮着白色半透明的肺泡。这种古法制得的氢气纯度并不高,只能堪堪将这些动物膀胱停留在相对高度。所以它们升着升着,好像累了一样,又落下来。此时如果一阵风吹过,言和就不由自主地旋转,像孙悟空跳芭蕾;如果风是从上空吹来的,言和就打起滚来;如果这个风从四周回转,也就是说,她处在旋风的风眼中央时,她就会被这些气球带着来回飘荡,像一只傅科摆……但她完全可以不受这些劳苦,她明明可以把气撒掉,或者一开始就不要动脑筋制氢气。龙可以吐出各种纯气体,比如氮气、氧气,这些人类也能做到;它也可以吐出□□、氟气,这个对于人类就有难度;最后,它吐出各种惰性气体,让天地万物为之变色……言和可以单把几百只软塌塌的球膜拿给那个少年,让他把它们吹起来,变得比风还轻,或者比铅球还重。对于此事,她只是说:这样好看。也就是说,吹起来的气球比软塌塌的气球更有仪式感。那个少年以为她是对的。

      言和是坐着白蜡杆与他见面的,当时风往一个方向吹,她坐在上面,衣服被清风鼓起,感觉惬意而轻松。她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风送进了树林,膝盖磕到了少年的后脑勺,撞得他一个趔趄。他揉着头,觉得她这造型像西方的女巫一样,很可爱。不过并没有说出来,而是立即着手拆除绑住气球的线,再把它们绑到石头上。拆到一半,另一个女孩骑着小毛驴闯进了树林,仙遥乡能专门分出牲口当坐骑的人家不多,所以又可以说她骑着身份的象征,她很重视这次会晤……

      少年眨眼之间就跃到了树上,衣服的衣摆、丝带挂满了树杈,像一只大章鱼。那个叫乐正绫的、先前呼唤言和出去冒险的女孩,迫不及待地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龙孩?”

      “你把我的事说出去了?”少年似乎有些愠怒,出口质问。言和从容不迫地说:“只告诉了阿绫一个人,这些气球可都是她出钱买的。”

      “喂,小龙孩,你干嘛那么咄咄逼人?听说你要搭把手,我过来帮帮忙不行?”

      “什么小龙孩,你这婆娘,喊那么大声,声音那么尖,我又不是聋子。”

      “你说我什么?我这是昆山玉碎凤凰叫!”

      “你是个芦花鸡你是!”

      “你这……”乐正绫气得辫子直棱着竖起,像暴怒的猫尾巴,言和赶忙拉住她:“阿绫,别骂他了……”

      “嗯。”少年很满意她的态度。

      “你打他好了。”言和从兜里掏出几块鹅卵石,乐正绫双眼放光,一把夺过,劈头盖脸朝树上的少年掷去,把他打得蹦来蹦去,避之不及:“你们这是渎神!”

      “你要是神仙,我就是泰山老奶奶!”乐正绫神勇非常,骑着毛驴开始追逐,俨然草原上的骑兵。言和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干脆帮他把剩下的气球移到石头上。过了半晌,少年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身后的两道衣摆高高扬起,缠着乐正绫和她的毛驴,前者还在锲而不舍地拿石块砸他,不过他后脑勺绑了只锅盖,已经不怕啦。绑住锅盖的白毛巾也绑着他的额头,看起来像个东瀛武士。他点点头,对着还在专心致志拆线的言和说:“虽然你之前助纣为虐不对,单看在你帮本大人工作的份上,就宽恕你的过错吧。”

      言和不接他的话茬,她说:“把她放下来。”

      “倒也不是不行,你让她承诺别再砸我了。”

      “我没石头了!”乐正绫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怒喝。

      “我不,你欠打。”言和不给少年台阶下,他神情尴尬,毕竟裹着一个人和一头驴非常费劲,他已经承受不住了。他轻轻把少女放到地上,驴就没这么好命,骨碌了几圈自己站起来。乐正绫问:“刚才那到底是什么家伙?”少年过去抱起那块缠满气球的石板,说:“这就是我要帮忙的事。跟我来吧。”

      “我才不帮你嘞,呸——”乐正绫一拉眼皮,吐出舌头做个鬼脸,骑上毛驴头也不回的走了。走出几米远,她想起什么似的,对身后的友人说:“阿和,你也早点回去吧,小心他吃了你。”这样一来,那小龙孩就觉得她和言和一样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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