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九十二章 上上签（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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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庙藏在山后一片幽深的竹林里，并不恢弘，甚至有些破旧。院墙灰扑扑的，墙皮斑驳脱落，檐角的石兽被香火熏得微微发黑。
但香火依然很旺。
二人踏入的刹那，就闻见了令人心神安宁的檀香。和着石阶上翠绿的苔藓、院内院外簌簌的竹叶声，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尔虞我诈。
上完香后，二人去正殿内拜了拜，便去抽签的偏殿。
原本还在嘻嘻哈哈的杨雁歌，在踏入偏殿的刹那，忽然抿住唇，不再多说一句话。
她跪在蒲团前，默念着自己的生辰八字和问题，抱着签筒，手指血液因紧张而发凉。
就像是没怎么好好学习的学生，等待着夫子对自己的考核一般。
她想：“神明大人，我真的能活下去吗？”
晃了几下签筒后，她又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问——如果占出来“不能”，她难道就不过日子了吗？
于是她改口想着：“我和云晖的结果，会是什么样？”
橙黄色的阳光透过竹叶，透过屋檐，洒在她身上。
她哗啦啦地晃着签筒，晃了那么久，像是一定要抽出最好的一支签。有几个瞬间，她甚至想哭。
“我从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人了。”她固执地想着，“那么多人的爱情，或是貌合神离，或是难遇知音。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从哪里来看都是如此般配......我和他的结果，会是什么样？”
啪，竹签落下。
第十六签。
杨雁歌将竹签放回签筒，笑着塞给尹云晖，“你来试试。”
她飞快地去找一旁的小师父，见小师父将书卷翻到某一页，好奇地探头去看。
小师父推来了书，敲了一下钵，念了一句经文。
杨雁歌的目光落在那几行字上，心狠狠一颤。
十六签，下下签，浊油点灯。
“浊油点灯灯易灭，才挑得起又衰微。”
“长心挑尽空劳力，何不抽身早去归。”[1]
与此同时，尹云晖也带着签来了。
他先是探头看了看杨雁歌身前的书，被她匆忙翻到了其他页。
她笑着问：“你的签很好吧？”
尹云晖没有回，“你呢？”
“一般般吧，中平。”杨雁歌胡诌着，“人生哪能事事如意，你说对不对？”
“那就好。”尹云晖松了口气，递去那支竹签，“这是第一签，是不是......会很好？”
第一签？......她从没有抽到过中平以上的签，而他，抽到了第一签？
杨雁歌诧异地看着他。
尹云晖紧抿着唇，捏着竹签，没有回应这个目光，仿佛也在为这支签而紧张。
小师父没有什么情绪，翻到了第一页，照旧敲着钵、念了一句经文。
第一签，飞龙变化，上上签。
——冲霄志气满心胸，君子应非久困穷。
——此行当际风云会，万人头上逞英雄。
此行当际风云会......
万人头上，逞英雄。
她的心“哗啦”落了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良久后，杨雁歌扯了扯唇角，未等说话，便听尹云晖难以抑制高兴地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做什么都很好吗？”
“太棒了！”
他紧紧抱住一旁的杨雁歌，却觉她紧攥着拳，身形似在发颤。
杨雁歌低着头，掩下了发红的眼，似乎想说什么祝福的话，可撞见他愕然的目光后，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下下签，和上上签。
她是下下签，尹云晖是上上签。
结局不是昭然若揭了吗？他会如愿登上少侠榜，成为大侠，成为英雄，而她，只会无声无息地在某个地方死掉。
她知道的。
从知道自己是半妖时开始，她就知道这个结局了。
她走得很快，闷着头，一口气走到了寺庙外，捂着脸哭了起来。
“怎么了？”尹云晖急忙追出来，耐心地替她抹着眼泪，“阿雁，我这支签，是替你抽的。”
“你骗人。”杨雁歌哭道，“我抽到的不是中平，是下下签！如果真是为我抽的，为什么会是上上签和下下签？”
“那大概是......”尹云晖想说是“这个签不准”，但他顿了顿，改口道，“大概是，人定胜天。”
“可我是下下签......”
她扑在尹云晖怀里，哭得难过极了，“云晖，我喜欢你，我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谁说做不到的。”尹云晖平日待人淡漠，唯独面对她时，像是恨不得把一辈子的话都刮下来哄她，“我会一直陪着你。我说过的，哪怕轮回转世，我也一定会去找你。”
“可你能登上少侠榜，能成为万众瞩目的人。”杨雁歌闷声道，“你也许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那时你就把我忘了吧。”
但她立马更汹涌地哭出来，抬起头，狠狠咬着他的唇吻他，“你敢忘了我试试！我要你记住我是怎么吻你，怎么上你的！我要一直缠着你，让你一辈子都离不开我。”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尹云晖被她的话噎住，喃喃着，“我除了你，没有其他人了啊。”
可他的话不管用，只能任由她扯着衣领，泄愤般吻着。
她想，尹云晖一定是骗她的。
她明明只剩下他、最依赖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他。如果她的未来是上上签，她怎么可能和尹云晖分手？
明明她和他，是那么相爱啊。
骗子。
他一定是为了哄着她活下去，故意骗她的。
............
下午，二人准备去教小黛习武时，意外得知小黛的父母已经回家了。
也就是在那个下午，杨雁歌收到了药谷的信件，声称刀冢生变，需要她尽快回程。
刀冢是镇压梧灵的地方。哪怕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她也知道背后不简单。
临别前夜，小黛的父母邀请二人来家中吃饭。
离庭院还有一段距离时，杨雁歌就听见了熟悉的乐声。
那声音低沉呜咽，隐含苍凉萧瑟之意，却不似竹箫那般破碎。相反，它是圆润的，像是将所有的悲声都深深藏了起来。
她步伐顿了顿，“这是埙声？”
“你听过？”尹云晖道，“噢，天音宗确实有不少人会这种乐器。”
埙声悲凉，天音宗弟子一般不用它做武器，但笛箫埙触类旁通，有不少弟子会吹奏这些小乐器。
尤其是在考核不通过的时候，弟子们更喜欢吹奏埙。整个天音宗上下都充斥着呜哩哇啦的埙声，活似在哭丧。
杨雁歌的脑中浮现出一些莫名的韵律，“不，好像不是在天音宗听到的。”
她一时想不起来是哪里听见过这种乐器，很熟悉，就好像她是随着这种声音长大的一样。
有一段曲谱，也随着埙声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她脑中。这绝不是偶尔听见就能记住的，一定是有人曾经吹奏过很多很多遍。
而且是亲近的人。
她琢磨不透是怎么回事，循声看去，遇见了小黛的母亲。
吹奏埙声的正是小黛的母亲。
她大概比杨雁歌大六七岁，荆钗布裙，双眸沉静而温润。她正坐在院中柿树下的青石上，捧着暗陶色的埙吹奏着。乐声从她指间唇畔流淌出来，幽幽咽咽。
“奇怪......”杨雁歌喃喃着，“和记忆里的声音，好像有点不一样。”
见到他们，乐声戛然而止。她站起身，十分真诚的笑：“二位恩人来了，快请坐，小黛从早上就在说你们呢。”
又看看二人的腰间，“你们没有带佩刀吗？”
“今天去了庙里，觉得没什么事，就没有带刀。”尹云晖回应着，见杨雁歌仍然兴致不高，却似乎对埙十分好奇，道：“这埙是从哪里买的？”
小黛的母亲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相公做的。”
原来，小黛的父亲年轻时在山里烧陶为生，手艺精巧，尤其擅制各类土埙。这枚埙便是他取山阴处细腻的胶泥，反复淘洗、揉捏、塑形，再以慢火小心焙烧数日而成。
他做埙不为售卖，只偶尔做几个送给妻子解闷。
但这埙也并不简单，埙身浑圆质朴，未施釉彩，只依着泥胎本来的色泽，在窑火中熏出深深浅浅的褐与灰。
“他说这埙声听着闷，细品又有点透亮的回音。旁人都说埙悲凉，他却觉得温柔。”她笑了笑，将埙递给杨雁歌看，“我不太懂这些，一开始也不会吹，只是觉得这乐器吹起来心里格外沉静。跟外面买的、或是别人做的，总觉得不太一样。”
陶瓷在山村中卖不出去，要辗转去不同的地方。走在路上时，小黛的母亲就用这埙吹啊吹，最终能吹出很多曲子。
她有不少的陶埙，大的小的，方的圆的，有的像梨，有的像牛角。按照小黛父亲的说法，任何东西都能做埙，哪怕是把手拢起来，也能吹出埙的声音。
“你如果喜欢，我就送你一个。”小黛的母亲大方道，“千万别客气，你可是小黛的救命恩人。”
那夜的饭吃得其乐融融。杨雁歌和一家人谈天说地，说自己和尹云晖小时候的故事，说剑门村，说他们又是如何去江湖上闯荡，听得小黛艳羡不已。
他们家不知道什么“刀宗”，对“天音宗”也只是听了一耳朵，对他们而言，这些都不重要，甚至不如那一个个圆滚滚的陶埙重要。
她也听闻了小黛父母的故事，得知他们也是青梅竹马，自幼便产生了朦胧情愫，至今都没有吵过架，不禁羡慕无比。
回客栈的路上，杨雁歌拿着那埙吹来吹去。
尹云晖耐心地陪她听着。
“好听吗？”她忽然抬头问。
他道：“你刚刚还在想早上的签文，心情不好吧。”
“这都能听出来？”杨雁歌十分惊讶，又吹了一段不怎么成调的音节，“现在呢？”
他笑了，“你想到了一些开心的事情，多半还是我的糗事。”
“好厉害啊。”杨雁歌由衷赞叹，“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尹云晖挺起胸脯，像是翘着尾巴离开的猫，“保密。”
于是这一夜，杨雁歌找到了新的乐趣。她尝试着自己谱出曲子，说要在八宗会盟结束之后吹给他听。尹云晖放任她胡闹，只是在这夜里，仍不肯将人放开。
次日杨雁歌离开时，尹云晖一直护送出十里外。她不肯让他再送，朝他挥手，“我走了？”
而后像是怕他再追过来一般，她不给他回应的机会，调转身子，纵马奔向了远处莽莽群山。
就像她第一次离开剑门村一样。
那么潇洒，那么果断，仿佛天地间的所有事都不能阻挡她。
尹云晖就那样看着，看到那抹绯霞色身影融入群山中，像是山间一朵最绚烂的花，慢慢地被无边无际的翠绿吞没。
他低下头，看着那写有“飞龙在天”的上上签，无声地红了眼眶。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上上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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