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不留神》慕明烨

9、第八章 剑门引（八）

　　“我不明白......百年前刀宗虽帮助过妖魔，毕竟是因为一腔侠义。为什么今日，满手肮脏的人高居宗主之位，却让我眼睁睁看着刀庄败落？！”

　　他的怒意达到顶峰，魔气几乎将人异化。

　　“我老了，但我看不惯。”

　　“我的手快要拿不动刀了，可是阿雁，你知道这二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多想把那妖刀找回来，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我多想取宗主之位而代之，但唐复偏偏教导了你。我赢不了你，即便在我鼎盛时，也只有刀宗三段功力。”

　　“我的刀，只够用于庖厨，这让我怎么甘心！......枭夜大人找到我，说会赐予我力量，如今他信守诺言了。”他喘息着，双目悲绝，“我们再打最后一次，要是我输了，你就直接杀死我，也比让我坐视刀庄的败落要好。”

　　被愤怒裹挟的缪远，已经急不可耐地出了招。

　　“与魔族同流......你认为魔族真的会帮你吗？！”

　　“不会！”他铮地一声，架上了岳平世一击，“他们只会挑拨离间，让我们自相残杀，让我们都成为他们的傀儡！”

　　他像是要叫醒当年的自己，剑刃带着恨意。岳平世用刀挡住他，双目通红，身后的魔气已然幻化出羽翅。

　　“那你告诉我，除了他们，还有谁愿意帮我？你愿意吗？天音宗愿意吗？八大宗门会吗？——你们也不会！你们会说刀庄是受了妖魔掌控，是死有余辜！”

　　“我不是天赋异禀的人，我练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不可能成为宗主，可我心里有气，我只能求助妖魔！”

　　二人打得不可开交时，于慕清的笛声适时响起，将岳平世震得身形一颤。

　　他回过神时，尹云晖的刀锋已至。

　　尹云晖有意错开了刀，逼迫他退让几步，低声道：“若非你做了宿主，我会很敬佩你。可那些刀值得你这么做吗？刀庄连传人都没有了，你口中的侠义，又是谁的侠义？”

　　岳平世背后中了缪远一剑。这一剑打乱了他的气息，在几人的围攻下，他逐渐落了下风。

　　他抬起头，如同质问一般，深深地看了眼天。

　　他想，刀宗为何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百年前人妖合盟时，他们跨越了立场与族群，亲手缔结了太平。那可是千年难遇的太平，它就这么摧毁刀宗，彻底毁了他们。若非身份之差，江湖上该有多少意气风发的同门......

　　“我想不通。”

　　岳平世渐渐力不从心，几招之后，他的刀掉在了地上。

　　他闭上眼，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缪远双目赤红，提剑挥向了他的脖颈。

　　——却是砍向他背后生出的魔翼。

　　“你仍旧相信妖魔，但我已经不敢信了。你是魔物的宿主，我本该杀了你。”

　　可他的剑尖在发颤。

　　岳平世在质问自己，何尝不是在质问他，质问他这么久以来泾渭分明的善恶观念，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犹豫之时，剑刃却被一人用树枝挡住，“少侠留情。”

　　一句如沐春风般的话语，瞬间吹散了众人之间弥漫的杀气。

　　来人是为少年，十一二岁，长发挽成了髻，一副书生模样，在几位习武之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少年年纪小，姿态谦敬，却有种与容貌格格不入的成熟，“我能救他。”

　　“明潼？”于慕清终于松了口气，“太棒了，是沈公子让你来的？”

　　“于姑娘别来无恙。”明潼微微一含身，“沈公子早就担心剑门村会生变，我与几位是同时到的。”

　　他蹲在重伤的岳平世身旁，手覆上他的额头，“你受魔气影响并不深，公子遣我来救治你。他说，刀宗不该灭亡，但你还没想明白真正的缘由是什么。等你想明白那日，公子希望看见你的答案。”

　　*

　　明潼是药谷弟子，医术本就高超。岳平世虽为宿主，好在他习武，魔气入体时很快控制住，在帮助下几经调息驱散了魔气后，只需静养即可。

　　可仍有部分魔气融合入了体内。他功力损失大半，连三段也不到了。

　　明潼带岳平世父子离开后，杨雁歌面对已经塌掉的屋子，无路可去，只好随道长们往客栈走。

　　路上，她才知众人口中的“沈公子”是药谷三公子沈聆之，而明潼正是沈聆之的弟子。这回天音宗来剑门村，也是沈聆之给的信。

　　杨雁歌连八大宗门的弟子都没见过几个，听众人“沈公子”来“沈公子”去，不由自主地想到梧灵所说的“故人”。

　　她问：“这个沈公子，不知年岁几何？”

　　“沈公子比缪师兄还大一些，也许是二十七八。杨姑娘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杨雁歌笑道：“我在村里也卖过不少药，好奇罢了。”

　　于慕清十分意外，“杨姑娘居然还会医术？”

　　杨雁歌一脸高深莫测，不再回应。

　　枭夜走后，于慕清松了好大一口气，如今也有心情夸赞道，“那可真是太厉害了。还有，刀宗的刀法居然也这么厉害，杨姑娘简直是天赋异禀。云晖，你觉得呢？”

　　面具少年尹云晖正好用刀。他归属于天音宗的分门派，扬刀门。

　　扬刀门与云唐刀宗本为一家，但当年刀宗因“是否斩杀门内的妖族弟子”起了内讧，认为该杀的一派与没落的天音宗合并，认为不该杀的，则成了今日的刀宗。

　　尹云晖淡道：“我说的话哪里有沈公子中听。”

　　他阴阳怪气地说完后，闷头走在了最前面。于慕清笑了笑，对杨雁歌解释：“云晖不爱说话，但人不坏，来剑门村后还帮了不少人。”

　　说到这里，于慕清又将眉一皱，“杨姑娘，这些时日怀山派没有为难你吧？”

　　也不知该是怀山派为难她，还是她为难怀山派。两次都将毒药送到家门口了，竟还没有将她杀死。

　　好在，这几位道长还以为她掌握什么晶石的线索。跟他们在一起，被暗算的几率要小很多。

　　忽然，几人被一群乌泱泱提着灯的人堵住了路。

　　“你就是杨雁歌吧？”

　　为首的人一袭白衣，下巴高高扬起，正擦拭着手里的长剑。他身后有四五个身着相似衣裳的人，再往后，便是身着布衣的剑庄弟子。

　　而柳凌州，赫然就在列中。

　　他始终惴惴不安地低着头，在杨雁歌应声后，忍不住道：“道长，这事儿要不——”

　　“住口！”季明将剑一振，恼羞成怒，“杨雁歌，你可知罪！”

　　“怀山派的人。”缪远瞬间压低声，拔剑出鞘，“也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小心为上。”

　　杨雁歌慢慢地叹出了声。

　　果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见众人的目光聚在自己身上，也不避讳，坦坦荡荡地将这道长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始终仰着脖子用鼻孔看人，不知是不是颈椎有毛病，杨雁歌嘻嘻笑道：“什么罪？是我收了道长的钱，忘了把壮阳药卖给你吗？那真是罪过罪过，回头我多给您补几盒，可别耽误了道长的良夜春宵。”

　　“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这么油嘴滑舌的一接，倒让季明愤怒也不是，不愤怒也不是，烦躁道：“那山上的魔物，是你勾结来的吧？”

　　“我怎么不知道？道长，总得有个证据啊。”

　　“探魔针察觉到了刀宗的魔气，难道不算证据？”季明冷笑一声，信步朝几人走来，“想要证据，多的是，方才下山那二人就是最好的证据。”

　　没有人敢忤逆怀山派说话。

　　偏偏，于慕清等三人是隐去名姓来的怀山派。一旦被杀，怀山派大可以说是不知道，将这宗门间的矛盾抛回给天音宗。他们要的，只是杀死杨雁歌而已。

　　如今有魔气侵袭，只要做的死无对证，推到魔物头上也未尝不可。

　　于慕清也意识到了危机，皱紧眉道：“季道长，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是五公子的命令，我又有什么办法？”

　　季明抬起手，正要挥下时，一向寡言少语的尹云晖忽然拔出横刀，挡在几人面前，“大胆季明。你伙同魔物，冤杀刀宗后人，竟还嫁祸给怀山派五公子，——你可知罪？！”

　　少年看着不声不响，这一开口，竟自带十足的底气，叫季明的心莫名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少年不理他，又看向蔫头耷脑的柳凌州，“柳庄主，你以为杀了杨姑娘，怀山派就会留你吗？”

　　“你们以为如此轻而易举的杀人，没有分毫代价？”少年锐利地冷笑，“都知道嫁祸给下面的人，又都赶着给别人当刀。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们是一点都不知道？”

　　许是他的面具过于冰冷，竟叫季明后脊一寒。

　　他想到了方才那句“嫁祸给五公子”。

　　先前命人杀杨雁歌时，季明只是气恼。可当刀宗莫名出现魔气时，他无端想到了被派来刺杀杨雁歌的原因。

　　人们怀疑怀山派和魔物有勾连，他虽不信，却知五公子把自己派来，有极大概率是为了这个。

　　五公子说的是，“要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但这悠悠之口，要靠谁来堵？

　　杨雁歌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却是个极容易拿来做文章的人物。她一旦死了，必是杀她之人先被开刀。季明找来了柳凌州，可从长远来看，一旦事情败露，他何尝不是那只替罪羊呢？

　　他也想到过此事。

　　只是在那魔气暴露时，周秉彦莫名说了句：“好机会。一旦把罪名推到勾结魔物上，杨雁歌这人就非杀不可了。”

　　季明这才带人闹哄哄来堵截，听了面具少年一席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恐怕不简单。

　　不，不对。

　　周秉彦一开始，分明不让自己杀了杨雁歌的。

　　在来剑门村之前，季明就与周秉彦起过龃龉。由于五公子极为看重周秉彦，拨给他的钱财占了大半，导致季明等人的酬劳少了许多。怎么一牵扯到魔气，周秉彦忽又肯了呢？

　　偏偏周秉彦以认识杨雁歌为借口，躲在剑庄不肯出来。一旦自己杀杨雁歌惹出事，周秉彦可以逃过，自己却惨了。难道他是故意要害自己？

　　季明的眸光转了转，收回了长剑。

　　“回程。”他磨着牙道。

　　柳凌州大喜过望，却在触到杨雁歌没什么情绪的目光时，喉咙一干。

　　他想说什么，却在扫见面具少年的横刀时，打了个哆嗦，悻悻离开了。

　　“看来柳庄主也不想杀你。”等那几人走后，于慕清才松了口气，“杨姑娘，剑庄对你一向如此吗？”

　　“怎么会。”杨雁歌随手摘了一串叶子，边走边折叠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针对我。”

　　“是因为怀山吗？”

　　“不啊，因为柳小庄主想让我去当剑庄夫人。”杨雁歌将叠坏的叶子一丢，迎着几人震惊的目光，嘻嘻笑着，“这群人就是奇怪，一面说羡慕我的自在，一面又想把我镇住。镇不住呢，就恼羞成怒地说我‘不知廉耻’。有时我觉得，我就像在养圈起来的鸡鸭鹅，高兴的时候撒两把米，不高兴就任由它们饿肚子叫唤。但那叫唤有什么用呢？我苦思冥想，它们的本质到底是两个字：畜牲。”

　　她语气轻挑，说得每一句话，都让三人听得一愣一愣。就连走在最前面的尹云晖，也忍不住道：“他也太异想天开了。”

　　“就是咯。”杨雁歌道，“其实柳少爷模样还算俊朗，要是他有点脑子，有点包容心，再多尊重人、温柔一些，我还未必会讨厌他。毕竟我卖了这么多年壮阳药，连男人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

　　天音宗弟子，都奉礼教为先。

　　听她这般高谈阔论，于慕清和缪远已是彻底惊住，反倒是尹云晖，十分敏感地追问着：“你说你这些年，卖的都是什么药？”

　　杨雁歌原本还在扯着叶子，抬眼一看，见这少年一脸严肃，忽然起了玩弄的心思。

　　她弯起唇角，微微俯下身，借着小土路的地势差距与少年身高持平，“壮阳药，怎么，道长也想来几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