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不留神》慕明烨

8、第七章 剑门引（七）

　　身在茧中的缪远，神识原本已经涣散。

　　隔着厚重的魔气，他能听见于慕清和尹云晖缠斗的声音。他想要逃出去，可那些悲伤，愧疚，悔恨，仍然缠住他的四肢，如海水般灌入他的肺腑，钳制住他的呼吸。

　　他成为了更厉害的人，去了天音宗，有了对付魔物的力量。

　　但他总觉得自己沾了满手的鲜血，一辈子都洗不清。

　　直到他听见了杨雁歌的话。

　　他生气地想要反驳，想要说杨雁歌是在无中生有地污蔑缪家。

　　再一转念，对缪家的一切，他竟然也没有印象了。

　　是啊，他只有五岁，只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

　　可是在魔物到来之前，缪府就已经严阵以待了。

　　他们在等待什么？

　　如果他们一心想要对付魔物，知道魔物一旦泛滥，所有人都活不过那一天......他们还炼魔骨做什么？

　　缪远陷入了茫然。

　　五岁的他不明白，可如今的他，似乎触到了一个深埋在他心里，不愿去接受的答案。

　　他听见了茧外的笛声、风声、打斗声。

　　却于一瞬间忽然明白，这种痛苦，这种自责，也许正是心魔控制他的手段。

　　不，不行。他绝不允许自己败在心魔手下——

　　缪远的喉中发出痛苦的呜咽。

　　他在和心魔抗衡。他的恐惧、悔恨与自责，都随着黑气，变成了一道道利刃般的丝线，割得他鲜血淋漓，越是清醒，越是疼痛。

　　他拼命挣扎着，嘶吼着，妄图从黑色的深渊中抽出自己的身体。可心魔的茧如同沼泽一般，将他吞噬得越来越深，就快要没过他怒睁着的双眼。

　　就在这时，黑茧中传出了光亮。

　　那道招式非常之快，快到缪远还没反应，就被人抓着胳膊一拽，踉跄着跌在一旁。

　　“当心。”于慕清戒备道，“心魔要现形了。”

　　黑气如螺旋般团聚，脚下的幻境也渐渐崩解，无边的黑暗很快笼罩住了几人。

　　杨雁歌道：“退后。”

　　于慕清：“杨姑娘，这魔物不一般——”

　　“你们挡住我的刀了。”

　　于慕清错愕道：“什么？”

　　她和尹云晖，都与杨雁歌隔了十余米，彼此间互不影响。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杨雁歌的意思。

　　心魔成型前，杨雁歌举起长刀，直直地劈向那一团黑气，从头至尾，一刀贯穿。她极擅长大开大合的刀法，未等于慕清等人明白，便又将刀一横扫，偌大的黑气，竟被她以巨大的“十”字将魔气拦腰截断。

　　刀风落下，于慕清被迫后退了好几步，狂风连同着沙石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遮住脸。再一睁眼，却见杨雁歌在魔物的怒吼中，毫不顾忌地，刺向由黑气凝成的、比堂屋都要宽大的“巨掌”！

　　“轰隆——”

　　巨大的冲击使众人后退几步，刺眼的白光逼迫众人闭上了眼。再一睁眼，却见四下尽是又高又密的树林，天上是朦朦胧胧的月光，他们又回到了现实中的刀宗。

　　幻境瓦解，立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那长着翅膀的魔物，枭夜。

　　“你！”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杨雁歌手中的刀，狠下脸色正要动手，又骤然瞥向一旁，“你？——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阿云的父亲，岳平世。

　　枭夜诧异地看向岳小云，又看向将自己引来的陶杯。

　　杯上有梧灵的力量，不等他夺走，那力量就消散了。

　　再看杨雁歌志得意满的神色，和天音宗道长们戒备的模样，他又想起了怀山派来到剑门村一事。

　　若他杀了杨雁歌，岂不坐实了怀山派和魔物的勾结？

　　人界之事关乎长远，他若再毁了魔君的计策，真不知要何时才能抬头。

　　可恶......难道就这么离开了吗？

　　他愤怒地将羽翼一挥，一击竟击塌了土屋的墙壁，但听“哗啦”一声，床和桌椅都埋在了倒塌的顶梁柱下。杨雁歌圆睁着眼，未及那怒火窜上头顶，便听枭夜道了声“还有你”，竟又是凌空一掌，击向了缪远的胸口！

　　缪远疼的后退几步，余下的人正要去追，枭夜却一振羽翅，飞入了夜空之中。

　　赶来的岳平世却一声闷哼，垂下头，看见自己从胸腔中冒出的魔气。

　　“爹！”

　　岳小云正要上前，被杨雁歌摁住肩膀，抓到自己身后。

　　她沉默着扫视这中年男子，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岳平世曾时不时把她叫住，给她几枚铜钱买糖吃。

　　那时他妻子还在，每次泼水时看见杨雁歌，都要笑一声：“阿雁都这么大了。你师父的身体还好吗？”

　　印象中，师父与岳平世的关系并不和睦。

　　后来阿云的娘亲死于魔物之手，二人公然决裂。她听闻岳叔去了剑庄，整日炼铁闭门不出，除了替他照顾照顾阿云，也想不出该怎么偿还当年的恩情。

　　如今，岳平世身上还穿着冶铁的围裙，灰布衣，袖口挽着，臂上有烫伤的红痕。他发了福，已不似当年顶天立地的模样，一双眼正通红地盯着自己，像是愤怒，又像是悲伤。

　　缪远咳了几声，斜视着岳平世，“你就是魔物宿主？”

　　于慕清亦将手放在玉笛上，唯独那戴面具的少年，淡淡地问：“剑庄想杀杨雁歌，你不会不知情吧？”

　　“我确实不知道。”岳平世凄凉地呵出一声，“可她活不过二十岁，我没有必要杀她。我知道唐复有朝一日会回刀冢，我要杀的，也仅仅是他而已。”

　　他攥紧了已经长出锈迹，二十年未曾出鞘的云纹横刀。

　　*

　　二十年前，天问堂主当众占卜，占出大凶之卦象，料定人界必将因梧灵引发劫难。

　　不久后，各大宗门齐上剑门山，希望唐复能交出当年的长铮刀。

　　有传言说，刀宗人的刀之所以厉害，皆因他们的先人与刀魂结契，人死后，魂魄会与刀魂融为一体。毁掉前人的刀，也必将会受到连坐的诅咒。

　　他们将刀视为唯一的命根，宁肯粉身碎骨，也不会将刀假手他人的道理。

　　可唐复交了。

　　为了一己之私，任由旁人毁灭这柄刀，好比让先辈的尸骨任人践踏。

　　那时岳平世还有一腔热血，闻讯夜奔刀冢，要与唐复死战。

　　“即便它是妖刀又如何！今日卖了妖刀，明日就卖其他的刀，这样下去，刀宗何以称之为刀宗！”

　　“刀宗的人，一辈子以刀为骨，头可断，血可流，也要护住这刀上侠名——这些你都忘了吗！”

　　刀是他们的信仰。

　　他们的开山掌门，曾在悟道后传下一句话：人是注定会死的。人死后，尸骨会毁灭，会变成一抔黄土，但是他们的精神可以传下来，可以随着手中的刀，在千百次锻造之后历久弥新。

　　刀宗弟子入世，为的不是自己，是手中的刀。他们的名姓与刀的名姓紧密相连，身在刀在，身毁刀传，只要刀的名姓尚在，这刀锋上的侠义，就永远不会灭绝。

　　这一信仰连带着刀冢，支撑了云唐刀宗数百年。

　　一百年，他们失去了太多太多。刀宗鼎盛时，不仅刀法冠绝于世，铸出来的刀也削铁如泥。即便铸刀之术因百年前的变故失传，仍有少部分人反复琢磨、传承着仅剩的方法，期望有刀宗重振的一天。

　　然而那日，回复岳平世的，是一句轻飘飘的话。

　　“小五，我累了。”

　　他累了。

　　云唐刀宗已经苟延残喘了很久，从千夫一指的“妖魔宗派”，到默默无闻地隐蔽于剑门村一隅，终于，天下人都忘了这个名字，唯独在提及妖魔时会想到它。

　　人们忘了那些曾让江湖心旌荡漾的刀，只会说：当年有个背叛人界的大宗派，叫云唐刀宗，现在已经绝迹了。

　　你们看吧，和妖魔为伍都不会有好下场。

　　即便云唐刀宗改了名姓，收了不少徒弟，但在得知刀宗的历史之后，拜入山门的弟子走的走、逃的逃，恨不得离这里越远越好。

　　刀宗苦苦守护的“侠”字已经没了。

　　那些弟子的眼里，没有刀骨，没有侠义。他们只有渴望问鼎“少侠榜”、企图扬名四海的心，只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人上人，获得名利和尊敬，仿佛这才是唯一证道的办法。

　　大千世界浮浮沉沉，可真正静下心来传承刀术的，真正献身于“侠”字的，却连名姓都留不下来。

　　至此，一腔热爱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在刀冢的坚守，守的又是什么？

　　“我只想以刀宗弟子的身份，陪刀宗走完最后一程。至于我的妻儿，他们没有理由因我在这地方受苦。”唐复用决绝的语气道，“如果你们需要，那些金银，我可以分给你们。”

　　回复他的是岳平世狠狠一“呸”。

　　刀宗最看不起一种人，卖刀的人。

　　这无异于向旁人跪下，伸着手乞讨。

　　“好......你与我打最后一场，要是你赢了，我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要是你输了，就把少庄主让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可惜岳平世败了。

　　他太过愤怒，愤怒使他破绽百出。即便被唐复打折了腿，跌下山崖，他仍要拼死讨一个公道。若非四师姐及时赶到，将他送去医治，他怕是真的会因此而死。

　　四师姐就是岳小云的娘亲，岳平世的妻子。

　　她得知了唐复卖刀的讯息，安慰离开岳平世道：“唐师兄是云唐刀宗的嫡传，他的秉性你也知道，断没有为自己卖刀的道理。也许有我们不清楚的隐情。”

　　起初，岳平世也不相信唐复卖刀。唐师兄是他们一辈中最厉害的人，也曾是最虔诚于刀宗的人，怎么可能卖刀呢？此后的八年，他虽然离开了刀宗，却并没有离开剑门村。

　　他花了八年时间质疑，直到他看见空荡荡的刀匣，看见唐复的亲朋一个接一个受到诅咒，一个接一个死去。

　　这一切，岳平世原本都以为是意外。

　　直到不久前，心魔枭夜飘然而至，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这都是因为长铮刀的诅咒？唐复不配当宗主，也玷污了你心中的刀宗。到了这一步，你仍然要任凭他摆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