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不留神》慕明烨

12、第十一章 剑门引（十一）

　　于慕清二人是来传消息的。

　　“药谷三公子答应为你引荐，只是碍于声名，还是要先见你一面。”于慕清将明潼亲笔写就的信给了她，“引荐信十分贵重，要等杨姑娘去药谷去取。不过姑娘放心，从剑门村去天音宗所在的中州城正巧要经过药谷，他们不会为难你。”

　　这已是如今唯一能提供的信物，但杨雁歌还是留了分心思，一面叠着信，一面问：“道长们去完刀冢就要离开吗？”

　　“不错。”于慕清叹道，“怀山派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再查也查不出什么。楚州附近有红发魔物作祟，我们打算去探听些消息，东行渡江后回中州城。”

　　天音宗的地域在怀山界以北，二者交接的西面是药谷与水月宫，她所说的“楚州”，在与怀山界隔江而望的龙牙帮附近。换言之，是不顺路了。

　　出于两点顾虑，杨雁歌还是不肯放几人进入刀冢。

　　其一，明潼亲笔的信到底有几分价值？倘若这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她去了岂不是白去。

　　其二，如果怀山派对她动手，那该怎么办？

　　刀冢除了那些妖刀，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但这些事情，该盘算清楚的，杨雁歌都要问个明白。

　　好在两人道：“我们去楚州只是探听情况，可以有一人护送杨姑娘。”

　　杨雁歌毕竟是最有可能知道晶石情况的人，于慕清等不希望她出事。几番交谈后，杨雁歌收拾好了不多的物件，又探听了岳平世的近况。

　　至未时，终于引三人前往了刀冢。

　　杨雁歌打开了刀冢的巨门，倚在门轴上道：“去吧。”

　　于慕清问：“杨姑娘，你不去吗？”

　　“我守门。”杨雁歌也不顾及地上脏不脏，盘腿坐下，朝远方的红霞扬了扬下巴，“你们看，漂不漂亮？”

　　西面是绿油油树林，林木繁茂，连他们来时的路都看不见，却能看见那一弯蓝蓝的、系带一般的溪水。远处亦是山，层层叠叠地看不见尽头。太阳从山林的缝隙中露出，照得面前的树林一半绿、一半金，仿佛是用斧头为阳光划了一道轮廓分明的线。剑门村就在那溪水旁，几十户人口的村子，竟然只有叶子一般大小。

　　“我再多看一会儿。”杨雁歌伸了个懒腰，优哉游哉道，“以后就不知能不能看到了。”

　　这里的山水比天音宗更多，并不高耸，而是俊秀的。于慕清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对带路的岳平世道：“走吧。”

　　尹云晖走在最后面，也忍不住朝远方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到的只是山，山外连着山，永远望不到头。他的嘴角紧紧抿着，脸上没什么情绪，直到杨雁歌喊一声“喂”，他才回过神。

　　她好奇地歪着头，“你不进去吗？”

　　日光洒下，她的脸上也被渡了一层金。

　　少女换了一身藕色衣裙，俏丽又悠然。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复又醒悟道：“啊，你的名字和这景色还挺像。你看天上的云，被霞光浇透了，一层一层漫山遍野地飘着，多自在啊。”

　　她嘻嘻笑道：“你叫云晖，对吗？”

　　尹云晖正要开口，却听于慕清唤了自己一声。他只好先压下后面的话，朝杨雁歌点了点头，追随众人进去了。

　　三人迈过一重又一重的机关，站在了空旷的山洞中。

　　岳平世点燃了刀冢内的蜡烛，照亮了整个厅堂。

　　正中间，是两方太师椅，悬着写有“云唐刀宗”四个大字的锦旗。

　　随着火烛的点亮，四周渐渐变得明晰。那里是一道道洞口，每一处洞口都代表一间藏刀室，共有五间。每一间前都有石门，而最深处的那间，更是用紫色的结界封存住。

　　岳平世道：“那就是妖刀的藏刀室，这么多年了，从不敢打开。”

　　于慕清恭敬道：“能来刀冢已是大幸，不需要再破戒。只是岳前辈，我等可以翻看刀匣吗？”

　　“那不行。”岳平世正经道，“用探魔针、探妖针，我都不会强求；但要是每一个都翻开，那和挖刀宗的祖坟没什么区别。”

　　当刀宗如山林般耸立的符牌，以及一层又一层、棺材一样的刀匣扑向众人视线中时，他们都不由自主地露出惊愕神色。

　　从未见过这么多刀。

　　看似窄小的洞口，内里竟然比两间堂屋还大，每一间都垒起了从上到下的架子，木格上存放有一柄柄不同模样的刀匣。

　　“这是近五十年的刀。”岳平世道，“还有十余盏木架没有填满。”

　　随后又将炬火往另一边一指，“那里的刀要更久一些。你们打算怎么查？”

　　越久远的刀，越可能藏有重要线索，于慕清和缪远都仔细地去查，只留尹云晖一人，在那没填满的木架之前徘徊。

　　等两人走后，尹云晖找了处地方坐下，看着面前的刀，神色渐渐变得落寞。

　　他并不想查。

　　或者说，回到剑门村这件事，本就不是他想要做的。

　　他想做的是登少侠榜。

　　少侠榜......是与他同年的少侠们，都想要去登的榜单。

　　“登少侠榜”，说白了就是让八大宗门弟子比武，挑选出前十名最厉害的小侠士。由于少侠榜限制在三十岁以下，登榜后声名显赫，几乎所有的八宗弟子，都会幻想将自己的名字高悬于少侠榜之上。

　　尹云晖攥紧衣袖，低下了头。

　　为了登上少侠榜，他走了那么远，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恨不得把性命都托付在上面......师父说他成败心太重，让他来剑门村散心，可是这个地方......怎么可能让他......

　　“又想不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岳平世来到了他栖身的藏刀室，身影罩在了尹云晖身上，“他们都在认真找东西呢，你倒是悠闲。”

　　尹云晖垂下眼，“有什么好找的。”

　　“你不怕他们告你黑状吗？”岳平世哧了一声，与他并肩坐下，“我看你和那方脸小道长不对付。怎么，打架打输了？”

　　尹云晖慢慢地攥紧衣角，将头埋得更深了。

　　——缪远吗？

　　前些时日，宗内进行少侠榜第一轮选举，他和缪远正在一局中，明明胜了，却被长老判为平手。

　　他认为自己胜了，是因他有一次挑开了缪远的剑。松开兵刃是大忌，可长老们却认为，缪远反应及时，算不得输。

　　但如果丢掉兵刃的是他呢？

　　缪远出身内门，尹云晖却出身“外门”。整个外门从不受天音宗器重，更不指望他们能登少侠榜。这一评判，真的是公平的吗？

　　他改变不了，想到就心烦。

　　尹云晖拍衣服站起，岳平世道：“这些年过去，你手上的伤越来越多了。”

　　他下意识要将手藏进袖中，却见岳平世笑道：“坐下，陪岳叔聊一会儿。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吧？”

　　“……岳叔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进村时我就看出来了。”岳平世感慨道，“你竟然去了天音宗。听他们说，去天音宗的路有两千里，我走了一辈子也就走出过一百里，看见的是永远看不到头的山。你是走了多少座山，才走出去的？”

　　少年缓慢地坐在他身旁，映着烛火，面具上的光影半明半暗。

　　“记不清了。”尹云晖轻轻道，“一走之后，就只记得往前，再往前，绝对不能停下来。山外面还有山，还有无穷无尽的山......我都觉得我能走出去。可我走了这么久，真的走出去了吗？”

　　人界盟主，第一大宗……这些旁人所羡艳的地方，却是尹云晖，或者说，唐暄梦想破灭的地方。

　　以前父亲训斥自己时，岳叔总是会安慰他，说他有学刀的天赋。

　　他也曾经这么以为。

　　直到他去了天音宗，看见了比自己更有天赋的人。

　　有人比他练功更轻松，有人比他记性好，有人早早便琢磨出了自己的特色。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他尹云晖，算得了什么？

　　他只有一腔不怕吃苦的毅力，可在有天赋的人面前，这毅力实在太平平无奇了。

　　“在剑门村时，我总幻想自己是一座高山，可以顶天立地活在人们的眼中。”尹云晖倚着身后的刀架，自嘲道，“后来我才知道，山是由无数颗沙石积累起来的，我不是山，我只是沙石中的一颗。”

　　“你甘心吗？”岳平世问，“你的身世，你身上的诅咒......如果你真的甘心，你就不会戴上面具了。”

　　尹云晖呼吸陡然一涩。

　　——他是唐复的儿子。唐复熔毁了长铮刀后，按理而言，他会受到熔毁长铮刀的诅咒。

　　他原本不信鬼神。

　　可他自幼就流落在乞儿之中，要去靠偷和抢活下去。当他意识到自己摸爬滚打去获得的，只是旁人触手可及的东西时——他如何不被这个“诅咒”影响？

　　就如，缪远出生于缪家，倘若缪家没有出事，他去天音宗也需要缪家说一句话。

　　但为了去天音宗，尹云晖却要抛弃一切。他得比旁人付出三四倍的努力，才能有一点点成就。

　　就连去庙里抽签，他都一直抽到下下签。

　　后来，他终于信了：诅咒是存在的。一旦他希望有什么好事，随之而来的必定是灾祸。

　　“是怕阿雁认出你吗？”岳平世轻声问着，“听说她要去天音宗，你们这些后代，怎么都往天音宗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终拍着尹云晖的肩膀，嘀咕道：“她只有不到三年可以活了，陪她好好玩一玩、转一转，至少让她活得开心些。”

　　尹云晖喉咙发堵，“她......到底是怎么了？”

　　三年前离开时，杨雁歌还是生龙活虎的模样。

　　尹云晖以为什么都不会变，想着等自己登上少侠榜之后，有了足够的声名和积累之后，再回来找她。

　　后来他年复一年地被宗门弟子打击，当年的心气渐渐消弭。他以为杨雁歌会过得很好，或者嫁给还不错的人，就不再想了，未料晴天霹雳般听见这消息。

　　“她啊，也是命。”岳平世摇着头没有多说，“倒是你，怎么消沉了这么多？当年在剑门村可不是这样，你说过，你一定要当大侠。”

　　昔日在剑门村时，少年唐暄活得沉默却叛逆。他能日复一日地练刀，亦敢对唐复放狠话道：“我不认你这个爹。我是我自己，你和你的诅咒，根本影响不了我。”

　　他要用一生向平庸宣战。他要当大侠，千百次锤炼，以及那诅咒，都不足以将他压垮。他要让千百年后的青史上，人们会记得“尹云晖”这个名字，会说：这样饱受挫折的人都成功了，你们还怕什么呢？

　　可是这条路，太难了。

　　尹云晖眼眶发酸，“大侠？......我配吗？我连少侠榜都登不上。”

　　“真正的大侠不是靠少侠榜定义的。”

　　“可人们只承认少侠榜的名字。”尹云晖忍不住反驳，“帮很多人，救很多人的性命，会被称为‘大侠’吗？守在刀冢一辈子，默默无闻，别人会记住你的名字吗？五叔，你为了一个念头向唐复拼命，你觉得这算是‘大侠’吗？”

　　“我觉得我是。”

　　“可人们都不记得你。”

　　“我说，我觉得我是。”

　　岳平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少年眼中透着迷茫，仿佛从他的这句话中，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

　　“你也是个有胆子闯出去的人，唐暄。”岳平世重重拍在尹云晖肩上，“就算我用锁链把你拴在剑门村，你还会留下吗？你的心气只是被你藏起来，并不是不在了。终有一日，你会想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