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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鹃啼血①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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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少年的困惑,王生的喉咙叫了一下,似笑非笑。他吊着眼睛,向下看去,少年的疑惑,于此时的他,不过沧海蜉蝣。若他是大山,他便是埃尘。
只是,王生在未来与过去当中反复闪跳,少年的脸黑了白、白了黑,在活与死之间,王生忽然想到,这是幻境,都是假的,只有他的恐惧是真的。
一个活在现在的人,竟然诡异地被回忆带向过去,且不知道将往何处、身在何方,清醒又不清醒地在过去鄙夷过去,做梦中梦、醒身外身,真是咄咄怪事。
王生立马转身——
“爹,你要到哪里去?”
少年的声音,砰地在耳边炸开。
王生头皮放电,麻了半边身。
他一回头,长大的少年站在对面,比他都高了。蜉蝣成了一头蛹,随时都待破茧。恐惧再次耸上心头,他梗着脖子,身体大僵,不敢看少年的脸。
少年走来了,带着一团化不开的黑雾:“我,为什么并不快乐。我…为什么,总觉得,我从没有真正活过?”
他咄咄逼问:“你带我看的世界,都是真的吗?”
这个世界,是真的吗?
王生受了伤。
他的世界,他全看遍了,好的、坏的,他呕心相诉,却成了别人的困惑。
少年的困惑,使他千疮百孔的心,再三生疮。
王生自揭疮疤,摸上少年的头,心事重重:“你不快乐,是因为你心神不定,心猿意马。你好好想想,活着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是活,怎么真正地活?”
少年半死不活:“那……什么才是?”
他的朦胧,让王生说不出假话。
王生长叹一口气:“问你自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别人的路,不是你的路,是你的路,别人也走不了。你没有答案,别人就会给你找答案。但,再多的答案,只要你没有,都无济于事。”
在现实与虚妄之间,他认真地说:“不要去质疑别人带你看的世界,质疑一旦产生,就没有什么是真的。以真心看世界,处处是真,以妄心看世界,处处皆妄。”
“那…真心又是什么?”
“真心就是不问真心。”
“等到有天,你对世界不再疑惑,你就明白了。”
“不…疑惑?”
“对过往既往不咎,对现在随顺自然,对未来不作期待,看山是山、水是水,如是生活,如此而已。”
讲完大道理,看少年吞咽着疑惑,不再问了,王生稍稍松了心。
对这个“徒弟”,他看似倾囊相授,实则处处设限。话说得越真,就越容易滋生虚伪。只可惜,少年的天真,叫他看不穿这份虚伪。
恐惧么?恐惧于一个少年的天真么?
是的。他也曾经是少年,直到今天都还被绊在过去。
却不会害怕,因为他知道,少年时的恐惧,杀不了今日的他。
他太聪明,少年也太聪明,他们谁都骗不了谁,才要以真心换真心。
实际上,在他为少年创造的荒诞世界里,真心永远不能换来真心,如果,真心的交互,本质就是骗局,被拆穿才是它的宿命。
“滴答…答…”
四周暗了,腥气熏天,王生一回神,看到少年埋在发间的眼,恨意滔天,像一个诅咒,叫王生大难临头。
“爹,你骗我,你教我杀人,你说,人是可以吃的,你说,这就是人的世界,我信了。”少年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却原来,我是在兽的世界当困兽,只空有人形。”
“闭嘴!”
被拆穿的宿命,雪球般滚来了。
王生不敢再听下去,他迅速组织语言:“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古往今来,大凡人类世界,哪里不是人吃人?难道不见血的吃人就不叫吃人?我没教你杀过人!我教你的是如何吃饭、睡觉的本事。是世界、是你自己把人生活成了非到杀人才能活的地步——这是你的命。不能因为你是这样的命,就不算是个人。”
这一次,他本以为,他还能糊弄过去。
可少年不接招了,他指着心窝,字字泣血:“我有感情、知对错、不是行尸走肉。如果人类世界都是这样,如果,只能这样才能做人,我宁愿从没活过。”
“你,你要干什么?”
少年不知在哪儿抄了把刀,就颈欲刎。这不对,回忆里根本没有这个画面。对此,王生也只是瞪大了眼睛,做不出动作。
在他的记忆里,少年杀过自己太多回,他早就麻木了。
少年痛苦不堪:“爹,做人太苦,做兽太累,我悟性太差,还没在人间找到过真正的落脚地。不过没关系,活不可以自主,死可以,这就够了。”
刀起刀落,一颗人头滚在地上,血溅了王生满身,溅红了他的眼。什么都不再被看见,只有满世界的红与冷,叫他发抖,叫他恐惧。
他舔了下嘴唇,血滚进喉咙,是熟悉的腥咸。
身体像干柴,血洒在哪里,哪里就着火。
灼烧感拉扯着他的神经,世界红橙黄绿,灯光大躁,摔摔打打,身上的肉渴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在嘶吼。
嘶吼。
影影绰绰中,他看见了一颗头颅,漆黑如墨、溅不起半点波澜的头。掉了脑袋的,好像不是少年,而是一头熊,熊是谁?
太渴了。
被没有烈火的烈火烧着,寂寞难耐。王生跪下去,擦了蒙在眼上的血,爬在地上就舔。
血与土、血与肉,一一在他脑袋里滚锅乱煮,他啃着、咬着,嘴巴鼓鼓囊囊。
一转眼,王生抱着半个尸体麻木地咀嚼着,肚子又肿又胀,好似随时都要爆脓的囊肿。而他的衰老,使囊肿的皮都皱巴巴地,怎么都吃不饱。
他这一生,吃过太多的人。
没有人能填满他。
他被无形的饥饿折磨着,什么人都想要,什么肉都想吃。
他是真正的野兽。
“哇啊”
王生大吐特吐,红橙黄绿像经幡一样将他超度,经年累月被他喂大的饥饿,被吐的无迹遁形。他搂住呕吐物,拼了命地往肚子里塞,却越塞越吐,越塞越饿。
最终,什么他也没留住。
他的心,空空荡荡。
“啊…!”
他终于痛哭流涕。
少年是什么,少年是春日林梢间新开的芽,懵懵懂懂,还不知风霜雨雪,只管一路向阳生长。
可是,一棵树要想长成参天大树,不仅要向上生长,还要向下扎根,更得走过许多年的风风雨雨,消化得了百般苦难与孤独。
……树在成为树的路上,为什么要一再摒弃微小的曾经?只要时间还在流转,与过去渐行渐远,本就是一种必然。这样的不放过,究竟是对当初因的不满,还是对如今果的遗憾?
如果,曾经与过去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饥饿势必先一步席卷全身。
无尽的遗憾,破开了王生的眼,红线蛆虫一样在脸上蠕动着,不痒不痛,像交错的血管,像无数条人生路,白白地交错着。
“所以,你是谁?”
黑熊瞬间泄了气。
老王起了身,叹气:“心结该了了。你教过我的话,也都送回给你。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鬼话连篇!回头是岸,岸在哪里?”
天地之大,根本没有他靠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