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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鹃啼血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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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调整了几个呼吸,丹田处传来阵阵暖意,沉重湿冷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脑袋里像住了团云雾,软绵绵地。
老王说的不假,确实想起来了点什么。身体里好似乎住了许多个人,男女老少都有。有时甚至几个他在同一时空,还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过的太苦太苦,就自己救自己。
这些梦境,如群狼环伺,没有他想记起来的。没有。
可是,一切由不得他不想。
他想起,原来世界本质上是一个巨大的熔炉,众生皆缚,没有人能逃出生天。时间与空间,本不存在。人实则是由亿万万星辰组成,而后流淌着。
每一个拥有生命的生灵,即是一颗星子,也是整个宇宙。
而在宇宙当中,星星与星星互为长明灯,一颗星星的消亡不是消亡,星星之火,生来便有燎原之势。
可是啊可是,没有人会这样认为,所以终日里颠倒妄想,纷纷扰扰。
这样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小王即刻睁开了眼,浑身直打颤。刚刚有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双眼睛,比宇宙更大,像只无形的大手,操纵一切,冷眼旁观。
大梦一场,空空如也。
小王一扭头,白雾泼天,不知身在何处。
雾气在流动。
忽然间一团雾气吐出了道红影,是个短发女孩,她一来,雾就散了。
无数粉色花瓣鹅毛般洋洋洒洒落下。
她背着一整个春天来了。
电光之间,春天已经漫延到他衣襟之上,花瓣打在脸上,比雪更软,比雪更易化水。
心上湿答答一片,好似乎有藤蔓在疯长。
小王与她面对面,看不见脸,只看到一张铺了半面桃花的白面具。他眉峰微蹙:“你是谁?”
红衣女:“好久不见。”
“我们…见过吗?”
红衣女微微抬头,视线与他短兵相接。小王不知怎地,青霁白日的心却滋生出了几分软弱,他的狼狈,愧对这一眼漫漫春水。
“这一次,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这一次”,说明必有上一次、上上次、再一次。小王微微歪了下头,上下打量眼中人。这么冷的天,她只叠了几件薄衫,不太冷的样子。
和梦中所见所闻那些人,略相似,而不相同。梦里的人,每一个都没有她灵动。
他在现实里见过女人,她们总是灰扑扑的,和梦里那些人同样,眼与脸俱不分明。唯独她,她有颜色,这颜色把他与旁人区分开来。就好似,他因此与众不同,生命因此得以流淌。
什么山寨,什么土匪,什么道观,什么老王。
在这一刻,都似这漫天大雾,散尽就是散尽了。
他本没有来路,更谈不上有去处。那么,去哪里、奔谁去,就是比死更容易的事。
小王跟在她身后,四周逐渐变得清晰。
原来空中飞扬的花瓣,是树的呼吸,它们总是在一摇一摆之间,就把一场大雪吐了个满天,没完没了。
小王好奇,他没见过这样的雪,所以试着搭话:“怎么称呼你?”
和老王学的,逢人不问姓名,给对方可说可不说的选择。
“叫我…十三就好。”
十三,死生,万物一体,死生同状。
脑海里炸开一朵烟霞,小王惊了半天,怎么也不知道自己惊什么。
他捉了片花瓣,另起一支话头:“这是什么?”
十三扭头扫了一眼:“桃花。”
桃花?
小王看着结在树丛上、密密麻麻,掸都掸不开的花朵,不知道它们为何而开、为何而谢。他不禁想,每一棵结过冰的树,都会开起花吗?
还是说,没有风雪时,树才会开花?
桃花林很快被抛在身后,穷目望去,黑气泼天,地面坑坑洼洼,像秃了毛的老公鸡,只零星散着些残枝碎木,黏黏糊糊地腻在地上。
一路走了好远,地面上看到了好些白骨——冬天冻死了这么多动物吗?
直到小王一脚踩中了个圆滚滚的东西,低头一看,葛家庄的死人树又在眼前轮回过来,这眼睛、这牙齿、这形状,是人头没错吧?
小王松了脚,往旁边挪,梦忽然碎了一地,他不敢再走下去。
他终于开始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十三回了头:“你,怕了?”
小王点头,又摇头:“我害怕,但我愿意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我感觉,你总不会害我的。”
“那就不要问。”
黑夜漫长,彼岸遥远,十三忽然回头,朝他伸手,一根红线近在眼前,小王心里“崩”了一下,此地红线与老道手腕上的红线互为倒影,反复在他脑海跃动。
十三抬起眼帘:“不敢接吗?”
这是敢不敢的事?小王想解开心头困惑:“什么线?”
“因缘线。”
“干什么用的?”
“还债用。”
“我们谁欠谁?”
十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谁也不欠。”
这倒怪了,谁也不欠,递线作什么?他疑惑着接过那根线头,红线旋即便雪化水般汇入手腕,和大动脉融为一体,乍一看,像从他手上剥出来的血管,从他腕间一路连到对方手腕。
有点像是续命用的,谁续谁的命?不知道。
小王心脏直跳,怀疑自己是见了鬼。可是,这漫天黑气之中的伥鬼,他看得比谁都清,没有一个像她——她是活生生的人。
十三笑了一下,如春风叩檐牙,撞碎了铎铃。
他鬼迷心窍,跟她上了这无边的岸。
岸上不见白骨,唯见黄山曳地,寸草不生。土地燥的裂开无数条线,像一张巨大的蝴蝶羽翼,可是不流光溢彩,被钉死了似的,死气沉沉。
即便如此,路旁仍然零星地长着些桃花树。
和黄土地像老头和少女的赞歌,诡异至极。
小王纳了闷:“这桃花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哪儿都开?”
“想知道?”
问了自然是想知道。
十三止了脚,带他走到桃花树下。小王微微抬头,这花树又高又粗,个个生的张牙舞爪,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十三阴恻恻地:“这里的桃花树,都是死去的新娘长成的。”
小王不禁要问了:“新娘是什么东西?”
“人。”
开什么玩笑?可是十三不像在开玩笑,小王被吓到了,他仿佛凭空看到了树下吊着的尸体,如果,一棵树代表一个尸体,一大片树,就代表着,也许树下有千千万万个尸体。
也许有的还正发芽。
得,这一嘴就不该问。越想越恐怖。
小王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太过抽象,无法具体,所以真正的爱憎忧怖到不了他身上,他因此格外胆大气壮:“她们为什么会变成树?”
“因为,这是她们唯一的出路。”
小王挠头,从来不知还有人埋土里的事,比梦都要光怪陆离。出路出路:“那她们是活着,还是死了?”
十三抽象地回:“她们发芽了。”
小王更抽象地问:“所以,她们都是活的?难怪没完没了地开花。”
“这是她们的眼泪。”
茂盛之下,千万个新娘的泪水,一一绽放。每一个途径过它们的人,都会将其看见。只不过,大多数人都只能见其芬芳。
这些桃花很奇怪,总是容易吸引鲜活的人。
“为什么能有这么多眼泪?”
小王不解。
就这么一直开一直流?
多少眼泪都不够流吧?他不知道他哭没哭过,但他下意识认为,眼泪是有限的,人总不能一直哭。
能一直哭的,那是鬼吧。
十三接着往前走,声音淡淡:“眼泪,总是流也流不完的。”
“为什么?”
“因为,眼泪从来不是流多了就没有了。总是流泪的人,就会一直流泪。”
“啊?”
岂非哭了的人就要一直哭?那这辈子不就全耗在这事上去了?
没意思。不好玩。
小王感到这件事关乎到了自己的生死,且像急症一样,无法子改变。他连忙求医问药:“那怎么样…才能不流泪?”
十三若有所思:“什么时候不想哭了,泪自然就没了。”
小王不可思议:“这么简单?”
奇哉怪哉,这些新娘,怎么要一直哭呢?对她们来说,好像哭才是一种正常。哪天不哭了,树开不起花,就像冬天里的秃枝,白白让一些风雪蛀了伤,空空白白地流血,只剩些粘腻湿滑的桃胶,像谁故意抹的鼻涕似的,不好看。
不远处有道牌楼,半遮半掩地绣在山雾之间。
再近处,路边开始有“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半骨半肉的人,雾气在尸骸间跳跃,像无家可归的亡魂,守着一艘抛锚的船。
小王怕得很,跟紧了十三。
雾气薄的兜不住任何人,渐渐地,人一下子多起来,是站起来的、会行走的人。小王刚要松一口气,平白看见了这些人的脸。
乌青色,两口血洞棺材一样挂在脸上。人都是有眼睛的,它们没有。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小王再仔细去看每一个人,说不出话了,整个人打哆嗦。
温柔乡,埋骨地。
眼前的人,还可信吗?
他忍着恶寒:“我……你,十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死人城。”
啊?
脑海中一瞬闪跳过几个画面,暴雨天、雷电疾鸣,两条大蛇,一黑一白盘在死人城上。他想起来,他来过死人城。
眼前晕乎乎地,小王磕磕巴巴:“姑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要真欠了您,我…会还的,别要我的命好不好?我…”他声音弱下去,不确定地说,“我应该还想活的…”
一声轻叹在耳边炸开。
恰似一朵花的含苞乍放。
游荡在路边的“人”,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对他们的存在视若无睹。
十三没说别的,摇摇头走了。
都跟到了这里,还有跑的份儿?绝望的小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跟。
刚一站到牌楼下的拱门前,大门似被刀劈了般裂成两半,挤出来一群黑白人,皆连帽兜头、身形高大。这群“人”将他二人团团包围。
煞气冲天。
十三挡在小王身前,小王一并揪住十三衣角,心里七上八下。
接着人群中挤出来了一个紫衣女,穿着古怪,大衣广袖,黢黑的长发屎一样盘在头顶——她有眼睛,这让小王吃了一惊。
这是活人?
紫衣笑眯眯地走来,语气温柔:“姐姐,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
小王和她短暂地对视一眼,有些熟悉,他也见过。只不过大约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心里没有什么羁绊。
十三的声音在耳边响开:“不关你的事。”
她忽然挽住小王的胳膊,径直往城里走。没有人拦,都跟在身后。
城里人多起来,全部灰扑扑地,叫卖声、拉磨声、沉吟声、细细碎碎地传来,像蚂蚁揪住了皮肤,奇痛奇痒,电流般席卷全身。
一串铃铛响起。
一扭头,旁边凭空冒出来了个“人”,黑眼眶,骷髅头,稀疏的毛发紧贴在脸上,诡异至极。骇的小王如遭电殛,扭了身往另一边躲。
却又被另一张鬼气森森的脸堵了去路。
他只好眯上眼,不看不听不闻。
架不住好奇心,耳边太多声音搅在一起,闹的小王心慌。来都来了,早晚要认清现实。他又麻起胆子睁了眼。
这一眼,死人城的长街整个跃然眼底,天不知怎地黑了,灯不知怎地亮了。人也越来越多,有的行走着,有的飘在半空。整个城像浮在水面上,雾气扒着地面四处喷洒。
万千风景收归于心,难怪是座死人城,也许根本没活人。再看眼前人,她在这个世界泰然自若。就好像,一切本该如此。那该怕吗?
人怕鬼,是因为人多鬼少。
到了鬼多人少的世界,再怕下去,人还活什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黑白鬼就跟在身后。
小王想了一下,回头来问:“这些人,全部都是鬼吗?”
十三摇头:“这是死人城。”
“有什么说法?”
人死了,不就是鬼吗?
“都是死人。”
小王又问:“有什么区别吗?”
“鬼死了可以投胎做人,这里的人死了,只是死人。”
言外之意,还是人,只不过是活与死的分别
诡异至极。
小王压低了声音:“他们…为什么都没有眼睛?”
也和那些桃树一样,流干了眼泪,才……
十三望望四周,灯火为她的眼睛筑起一层雾色牢笼。她似乎有些动容:“不想流泪的人,就摘了眼睛,什么也不看了。”
“是自愿的吗?”
十三问他:“你是自愿来到人间的吗?”
小王懵了,他一时没想通,人不想流泪,为什么非得摘了眼睛,不想看的东西,不看不就是了?
可这只是小王的一点疑问,不至于问出口。又走了很远,快到长街尽头,更多盏灯火蝴蝶般扑闪着,被风烹的乍明乍灭。
还挺有种神圣庄严的温馨感。
小王揣着一肚子好奇,想了想,又问:“那他们的眼睛,都到哪里去了?”
十三忽然停下来,风把她也烹得像一只蝴蝶。她站在暖烘烘的火光下,怅然若失。小王不知她是怎么了。顺着她的目光去看软塌塌的灯火。
一盏盏灯,有如繁星般闪烁,数也数不清。
不对,不对!
小王后知后觉,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这是他们的眼睛?!”
他声音都被吓大了几分。
他死盯着十三,等她辟谣。
“对不起。”
小王怀疑自己听错了。
十三接下一句:“确实是眼睛做的。”
“……谁下的手?”
“我。”
眼前的风景,忽然獠牙遍布,血腥味填满鼻腔。这一路上,小王没再敢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