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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比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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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永昌四年夏,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在闲暇之余,无不自寻些乐子。因此各城之间人员流通,贸易往来频繁,从书画诗赋到武功心法,再到三教九流的各项技艺,几乎都达到了空前的繁荣。
此时,姑苏的踏雪山庄人声鼎沸,汇聚了各路武林豪杰,以及前来看热闹的闲杂人等。原是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顺带庆贺薛老庄主八十大寿,由大庄主兼武林盟主薛剑平主办,在踏雪山庄搭擂台举行。
薛剑平虽名“剑平”,却非以剑平天下。江湖人皆知薛家自创的一套心法用在刀刃上,无论长刀、短刀、腰刀还是双刀,耍得都是虎虎生威,鲜有人能敌。
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薛剑平这武林盟主之位,在许多外行人看来,总有一日要被他外甥女夺走。
薛熙和十二岁那年在华山比武,战胜衡山派大弟子,一鸣惊人。再往后,每一次比武,薛熙和都显示出惊人的进步,先后击败关西侠、丐帮三帮主、关中双煞……
薛家本就人才辈出,家底雄厚,不容小觑。追溯到祖上乃是簪缨之家,跟随太/祖皇帝马上打天下,甚至一度位及人臣,而后功成身退。如今薛老庄主早已远离庙堂,安居姑苏踏雪山庄,潜心修行武学。此番薛家出了一个天纵奇才,还是个柳亸花娇的少女,自然引得无数青年才俊尽折腰。
可纵使有心求亲的人源源不断,薛熙和却直到桃李年华,依然没有与哪位才俊豪杰喜结连理。倒不是因为这位薛姑娘一心向武,不问男女之事,她也曾比武招亲,只是尚且没有一个适龄男子打得过她。薛家人倒也不急。
踏雪山庄。
擂台击鼓毕,随台上一声令下,二人缠斗在一处,三个回合之后即有人出局。
瞬息之间的快、准、狠,只有内行人才看得出门道。擂台外围了一圈稀稀拉拉的人,个个黝黑健壮,一看便知是走惯了江湖的。这时候门外汉没有热闹可看,从人群中陆续走出来,到树荫下面乘凉。但那里早已躺满了人,也是来看热闹的,后来的那些,便只能皱皱眉头,择一处阴凉处站着了。
“下一场,白鹤银针沈子阳,对踏雪山庄薛熙和——”
话音刚落,院子的四面八方涌进来一批批的人,青壮年男子首当其冲,顷刻间便把擂台围得铁桶一般。
“都让开!我家公子来了!”
人群被硬生生分出一条道。众人被推搡着,纷纷对这煞风景之人怒目而视。
只见两个家仆打扮的壮汉横冲直撞,一径冲到擂台边上。
若是只有这两人,扰了大家的兴致,人群中自然是有摩拳擦掌之辈要将其打成猪头,逐出圈外。可他们后面却跟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长得细皮嫩肉,很是白净。这少年圆圆的脸上泛红,他时不时对两侧的人微微低头,口中细声细气地说些什么,似乎很是抱歉。众人见他长相俊秀,态度和善,又急着看薛熙和亮相,便暂时不与他计较了。
“李甲,李乙。你们干什么?”少年扯住壮汉的衣角,语气温和中带着些责备,“说了我在后面看就好。”
李甲回头,满是横肉的脸挤了挤,摆出一个笑脸:“瑜公子说的是,到后边儿看去。小的这就把您放在小的肩上。”说着,双手去搂少年的细腰。
“不用了!”少年将身一扭,后退半步,瞪了这家丁一眼,“你……”
话未说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接着,响起错落的怪叫。
少年连忙看去,只见薛熙和以足尖为轴旋身,身体竟无一丝多余的晃动,眨眼间便已稳稳避开三道白光,手握蝴蝶双刀,连劈带砍,逼近台上男子身侧。
薛熙和一身大红劲装,旋身时腰下皮裙绽开,仅以一根红绳系紧的乌发扬起好看的弧度,犹如肆意盛开的牡丹花。此一瞬,再无其他能入少年的眼。而后艳极的大朵牡丹花瓣微颤,迅速收拢,幻化成轻盈的燕子,在银雨中翻飞,羽毛上不沾一滴雨水。
沈子阳的银针忽地停了。
因为薛熙和的刀尖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
一时之间擂台内外鸦雀无声。
下一刻便有人走上台,报:“踏雪山庄薛熙和,胜!”
在一片欢呼声中,少年终于看清了薛熙和的身段样貌,自是如传闻那般,蜂腰猿背,花容月貌。更令他着迷的是她身上那股绝不会出现在闺阁女子身上的英气。这股英气染得她的脸也仿佛带着几分锐意,眸中似有光芒正盛。
薛熙和早已习惯了被万众瞩目。她将双刀插回腰间,对面前的沈子阳颔首,简短道:“内力不错。”
沈子阳呆了一呆,拱手道:“承让。下次再向薛姑娘讨教。”
“好。”
薛熙和下了台,人群也像潮水般退去。对于不会武功,又想趁此找点乐子的人来说,大多数时候就数擂台上的俊男美女最好看。
沈子阳被人催促,也下了台,望着薛熙和的背影沉思。他是近年的江湖新秀,四处做游侠,无一战败。由于他惯用针为武器,又取了“白鹤银针”的名号,因此世人多以为他以暗器为长,内力不足,殊不知他内功亦是深厚。方才薛熙和刀背被自己双掌夹住,应该有所掣肘,万万没想到瞬息之间刀身一震,竟挣脱了他的束缚。
看来此女于武学上天赋异禀,进益神速的传言非虚。
“呸!”
人群散去时,李瑜听到近在耳畔的吐痰声,他恍惚地朝那边看了一眼,看清了那人的脸,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感觉他的心已经不在胸腔里了,而是跟着那一上一下的发梢,飘到月亮门里去了。
“薛姑娘……”
“瑜公子!”
身后有人喊他。李瑜多么希望是薛熙和,但这粗哑的声音却毫无疑问是李甲的。他当时连薛熙和是什么样的嗓音都没听清。
“公子,您的衣裳……”李乙指着李瑜的白衣,满脸惊恐。
李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雪白上有一团黄绿。
外衫臀部那里有一口浓痰。
这对于一个有洁癖的人来说是极其难以忍受的。李瑜的面容扭曲,一副想叫又不敢叫的样子。旁边的李甲立即帮自家公子把脏了的外衫脱下来,及时止住了将要来临的打鸣。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往瑜公子身上喷这秽物!”李乙愤愤然,“小的去找庄里管事的讨说法,将这贼人搜寻出来!”
“等等。”脱掉外衫后,李瑜眼不见为净,渐渐冷静下来,喘了喘气,“李乙,不要去找了。你去向管事讨要个房间,供我沐浴。”
“这怎么成?公子受了这等委屈,夫人知道了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李乙说着,仍是有点要去找人的意思。
“不许去!我说你不许去!”李瑜突然跺了一下脚,“你敢去,回了我就叫人打你板子!”
李乙只得领命。
过一会儿,李乙便找来了庄内管事,说明身份,缘由只说公子身上脏了,要了一间客房服侍李瑜沐浴。
沐浴毕,有人叩门,请去用晚饭。李瑜才发觉擂台那头的鼓声已经很久没响。今日最后一场比试也结束了。他由李乙换上新衣,说:“你和李甲去吧,我想回去再用膳。”
支走了两个下人,李瑜坐在椅上低头想了半日,不禁悲愤交加。
今日来这踏雪山庄和一群江湖人士看比武,本就是诓了母亲,提心吊胆的,如今又被人这般羞辱。他李瑜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可是,若是找那人出气,说不定那人嘴巴碎,将此事添油加醋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不仅是他,连父亲的声誉都要跟着受损……不过说起来,他连那人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思及此处,李瑜意识到自己连记仇的机会都没有,更是怒火中烧。他随手拿起一个瓷杯要砸,扬起手又想到,这里不是他家,而是踏雪山庄。
他忍着怒气放下了瓷杯,疾步走到门口,猛地打开门——门是结实的,可以由他撒气。但这还不够,他瞄准了墙角的一棵柳树,趁着院里无人,冲上去狠狠踢了一脚。
“嗷!”
由这一嗓子的音量听来,瑜公子这次是气极了。
李瑜扶着墙,猫下腰来揉脚。
正在此时,柳枝一动。前方近在咫尺的草地“啪”的一声响,紧接着李瑜的视线就扫到了一双黑筒靴,尺寸很小。他再抬了抬头,顿时愣住。
“你是何人?”薛熙和双手背在身后,亭亭玉立,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藏青衣衫的小白脸。傍晚天还热着,而面前的少年身上看起来却非常干净,没有一滴汗。
她见少年不说话,以为他不认识自己,于是微微一笑,“我是薛熙和,踏雪山庄的三小姐。”
李瑜第一次看见她笑。她这一笑,便又笑进了李瑜心里。
李瑜感到有些晕眩,双眼定定地望着她,于是看见她额上细密的汗珠,看见汗珠顺着脸侧的一束青丝流下来,在粉白的脸颊上将落未落的样子,看见她脖颈又长又直,上面也沾着汗珠,在日光中发亮……
他不知不觉地靠近她。
薛熙和对这眼神很熟悉,所以面不改色地转身,借力一跃,跳回到墙头。她正要翻回自己的院子,忽听得后面的男声有点低沉,“薛姑娘!”
李瑜如梦初醒,喊住了薛熙和。等到薛熙和重新下来,站在他面前,他定了定神,才说:“在下唐突,姑娘见谅。”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在下……李瑜,家父李仕文,金陵人士。”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薛熙和一定知道,金陵只有一个李仕文,那便是当朝丞相。而李丞相嫡六子李瑜,她也有所耳闻,倒不是因为李瑜有何技艺出类拔萃而得以大名鼎鼎,而是因为他是个病秧子。
丞相夫人莫氏在生了五个儿子之后,求女心切,后来终于又怀上一胎,不曾想却是老蚌生珠,又得一子。此子从娘胎里出来模样就十分俊秀,但体质羸弱,夫妻两个更是疼爱非常,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为了此子的身体,莫氏还来踏雪山庄请教过二庄主医术。
薛熙和意识到二舅与面前的李瑜有些渊源,便多看了他两眼,瞧他肌肤白里透红,不像是有病的样子,约莫是经过多年精心调养,病已经好了。
“薛姑娘何以来此?”李瑜此刻神志清醒过来,被薛熙和一看,有点不好意思,出言打破尴尬的沉默。
“我路过附近,听到墙这边有人惨叫,怕出了什么意外,所以过来看看。李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薛熙和却不说自己的居所与这间客房仅一墙之隔。
薛熙和从容不迫,但李瑜却愈发尴尬。他脸上发起热来,眼神游离,“没……没什么事。”
“那就好。”薛熙和说话之间,又跃上了墙头,“再会。”
“薛姑娘!”
李瑜这时不时叫唤一声,薛熙和实在有些吃不消。她这次便只半蹲在墙头不下来,侧头问道:“还有何事?”
“我……我喜……喜……”李瑜心里只有一句话,磕磕巴巴,就是说不完。他知道再不说,薛熙和就要走了,甚至对他厌烦。于是他鼓起勇气,闭紧双眼。
“我喜欢……练武!”
薛熙和的眼角撑大了些许。
“请你收我为徒!”
李瑜说完,心里像有个水桶在井里不断地打水一样,七上八下,咚咚作响。他以为薛熙和要犹豫一会儿,或者跟家人商量,没想到她答应得很快:“可以,不过有个条件,你让库房管事把我去年练的那把刀给你,你若能双手将它举过头顶,我就收你为徒……”
薛熙和在墙头俯视李瑜一眼,改口道:“算了,你还小,拿我十五岁那年练的刀就行。”
“我不小了,明年我就行冠礼了!”李瑜急切地解释,自己长了一张又白又圆的娃娃脸,人又不是十分高大,到哪儿都被人当成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他想想薛熙和在擂台上用的蝴蝶双刀,看似很是轻巧,便胸有成竹,道:“薛姑娘,你要相信我。你这个师父我拜定了。”
薛熙和唇角勾了勾,眼睛却没笑:“好,等你举起那把刀就来见我。”
李瑜点点头。
她的声音也好听,清清冷冷的。
可惜,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再会”,她就从墙上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