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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共舞者(七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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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海建人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她”。她不是活物,没有呼吸,不需要饮食,除了咒术师之外也没人看得见。可她又不像是咒灵,第一,她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没有咒力的女高中生,第二,在咒术师的关注下,她在这里游荡已经超过一个月了,既不能被祓除,也没做伤人害命之事。如今,七海建人已经养成了回家之前来这里看一看的习惯。他砍过她很多次,每一次都像是打散一片雾气。不到一分钟,女高中生又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更像灵异题材的文艺作品中所定义的,幽魂,或者执念。她日复一日地站着或者坐着,在那里等待着什么,望眼欲穿。七海不是一个很文艺的人,但看到她的时候也忍不住会想:她在等什么呢?她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是谁。”这一个晚上,她开口说道。“我记得我死了……但我不记得我是谁,我为什么死。我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我会跳舞,我记得这个。但是我不知道我是谁。您认识我吗?”
那个晚上,路灯恰好坏了,小巷中黑得要命。七海建人想都没想就向她劈去。她很快地组合好自己,“对不起,吓到您了。”
七海建人惊魂未定地回到住所。一番思考过后,他觉得这已经不能算在咒灵的范围里了。亡魂,她真的是亡魂,迷迷茫茫,凄凄惨惨。或者……她是被某种方式镇压了的特级咒灵,强大的超出了他的认知。仔细思量后他决定去查一下。通过互联网,他搜索到她提过的音乐学院。私立制,全寄宿,学费昂贵,校风优良。每一届学生的校服都有区别,他凭借着印象,找出了她身穿的校服。假若她还活在人间,不过毕业两年。他为这位未来的艺术家小小惋惜了一分钟。
他从未看清过她的脸,也无从分辨。一个没闯出名堂的,普通漂亮的女孩而已。学校没刻意留她,世界没刻意留她。第二天早上,七海建人从那条小路经过,她还在那里。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幽灵脸上有一种沉郁的疑惑,她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却记得自己的学校。听上去很可悲。
他打电话叫来曾经的同学查了一下,得到的回复总是,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他一条一条把这些邮件删除,女高中生站在他的身后,眨巴眨巴眼睛。“对不起,不是想偷看您的消息。”
他愈发觉得,不能把她留在这。亡灵用手指指地面:“是这样的,我感觉自己被困在这里了。要么是等待什么,要么是这里有什么。不过擅自挖开地面,会给大家添麻烦的。也没关系啦。”
没关系。七海怒不可遏,表面上只是咬咬后槽牙,手上已经开始蓄力。深夜,他咬着一支手电筒,硬生生把马路地面砸开,一颗头,烂得七七八八的,绝望又迷惑,想看到天上。亡灵也蹲下身,用雾一样的手隔着空气抚摸。“这好像是我的头。”她说。
她指挥七海建人把附近垃圾桶里的黑色垃圾袋拿来,把这颗破破烂烂的头包好,送到家入硝子那去。她有办法查出头的主人是谁,有些时候报案不是第一选择。女高中生幽灵不得不跟着她的头,她没有实体,甚至不能坐车,只能被头颅本能地牵引,七海建人不得不抱着那颗被垃圾袋包裹的头颅,一步一步走出去。幽灵时不时表示自己可以飘着走,可是——很奇怪,搞得像他偷窃了一颗头颅,正在被主人追着跑。
好吧。查出来了。女孩确实是那一届的学生,毕业前一个月失踪了,至今已经两年。家入硝子把头放进锅里煮了,煮剩下一颗头骨交给七海建人拿着。什么?这件事当然要你负责啊。女孩没有实体,钻进柜子里,把头戳进自己的头骨里,还做了几个鬼脸。在她看来,被收在哪里都无所谓。七海建人最怕的就是“没关系”和“无所谓”,他把头骨放回了家里,假装这是个风格独特的艺术品,尽可能无视它。即便这样做对死者是一种亵渎,但女孩从不介意,她也这么做。
学的是什么专业呢?
是芭蕾。不过也学些别的当做爱好。
这样啊。
七海建人不懂芭蕾舞。女孩兴致盎然地要给他来一段,他除了感慨“啊好厉害”“这样也行”之外说不出别的话。女孩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现在已经是幽灵了,没有□□的束缚,舞姿更加自由了。”
七海的心沉重了起来。
她不记得死法,名字是后来才查到的。目前她仍然是失踪人口,在父母那里,她是生死未卜。咒术师们知道她是被分尸了,又被某种办法压在沥青路或者钢筋混凝土建筑下,但是没关系,她那么无害,而找出尸体又那么麻烦。想到这里,七海建人越发觉得可悲。女孩的右手冰凉地穿过他的肩膀,给我放那首歌吧,我给你跳大河之舞如何?不是专业的,但是我觉得不错。我后悔了,我想去学踢踏舞!
拜托!你没机会学踢踏舞了!七海这样想着,手上给她随便点开一首歌。“没有版权了。”他这样说着,“换一支吧。”
“那么听bee gees。”幽灵指挥说,“你知道约翰屈伏塔吗?低俗小说里那个倒霉胖子。他可是百老汇的舞王,在这首歌里的时候,帅得人神共愤。”
这触及到了七海建人的知识盲区。
幽灵是个天生的舞者。这话说的不太严谨,是因为她是灵魂了才能如此灵活,还是她肉体状态也如此,七海建人无法确定。但是……那种动作,真的是人类可以做到的吗?!
“完全可以啊。”幽灵转了个方向,继续向他示范,“魔兽世界里的人类就会跳这个哦。你一定行!”
在bee gees的音乐里,没人能阻止自己跳舞。七海建人僵硬地扭动着,幽灵时不时鼓励,“对啦,就是这样,再……再往前!用力,不不不,对对对,好好,是这样!”
不过十分钟,七海建人气喘吁吁。幽灵在一旁建议:“这个太难了,要不我们试试you never can tell?那个真的只要随便扭就可以了哦。”
迪斯科女王。他给这位幽灵取了这样的外号。除了跳舞,她大部分时间里乖巧而安静。晚上下班,她总是静静站在门口,说“欢迎回家”,俨然变成了女主人,下一句一定是“七海先生请放一支歌/一部电影/打开电视”,毕竟死前只是高中生。七海建人惊讶于她对流行音乐和文学都很感兴趣,她说,啊,因为老爸想当作家来着。不过自己家里是开卡拉OK的啦,他觉得一定是因为卡拉OK太俗气了,环境影响他也没什么才气。
“……你想去看看你爸妈吗?”
“额,都行吧。”幽灵专心致志地欣赏山下智久和石原里美拍的言情剧。“去不去都没关系吧,他们也不知道我现在这副样子。”
那就算了。他这么想着,洗澡,上床。早晨五点四十分,他被冻醒,幽灵在摇他的肩膀。“要不还是去看一眼吧。”她再一次露出迷茫的表情,“真奇怪啊,感觉有什么东西去看了父母就能想起来了。”
七海建人小心翼翼地把头骨放进口袋里,在幽灵的指引下走了又走,走到一家招牌都破旧褪色了的卡拉OK。回到这样的环境里似乎让她很放松,幽灵上上下下飞了一圈,然后落回七海建人的身边。“是家。”
七海建人敲了三遍门,才有人给他打开。老板娘四十多岁,风韵犹存,从她的脸上能窥到高中生幽灵的美丽。七海建人脸色不改的撒谎:来者是一名便衣警察,关于两年前失踪的舞蹈特长生有了新的线索,回访一下。母亲的眼睛霎时间泛红了,她强装镇定地走回柜台里,拿出了女儿曾经的东西,各种奖状,从小到大的舞鞋,还有那个一流的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加学生证。幽灵转了一圈回来,虚空搂了一下沉浸在情绪中的母亲,转头对七海建人说,我的一部分埋在花坛里。先不管它们了好吗?
在母亲的邀请下,七海建人在卡拉OK里吃了顿烤肉。母亲极力证明了幽灵的优秀,还给他播出她小时候获奖的视频。幽灵羞怯地坐在一边,七海先生,您不要嘲笑我啊。最小的那一个,胳膊腿都还是肉嘟嘟的。最近的那一个,四肢修长,全身拢着好几层不同颜色的彩纱。一层一层的彩纱被剥去,逐渐露出她的脸,她的手臂,她的腰,她的大腿,她的——
“我当时因为她要在舞台上跳这个,和她大吵了一通。她说我不懂艺术来着。”母亲苦笑着说,“七海先生,我确实比较俗气。”
七海则因舞者而震惊。她的表演已经感染了一个不懂舞蹈的人,他不仅仅看到最后七条纱被剥光时的□□,还有情感,难以言表的情感。幽灵还活着的时候,□□就像月亮一样苍白了。他没由来的觉得伤感。
“七海先生,”幽灵在他耳边悄悄说,“你觉得我跳得好吗?”
夜里,他们从玫瑰的遮掩下找到一双手。
“这大概是一种镇压咒灵的办法。”白天,七海向幽灵解释,“为了防止你变成凶恶的诅咒,有人提前把你的尸体肢解了,所以你这么弱小。”
假如凶手没有这么做,她会变成什么样?七海建人不敢想。
有些晚上做梦,他会梦见有个月亮般的女人蒙着七条纱在他面前光着脚跳舞。他有时候很想拽下一条来,有时候他觉得烦躁,有时候他觉得这个女人光着脚在血里跳舞,太脏了。唯独一个晚上,他看到她卸下所有的纱巾,赤身裸体撞在他怀里。七海建人当场惊醒,心脏跳得飞快,快到发疼。幽灵从不睡觉,趴在窗台上看看不到的星星。“七海先生,你还好吗?”
他没事。幽灵说她想起来自己在死之前记住了一张脸,是某个领导,她被他羞辱过。幽灵不必细说,七海就明白是什么羞辱——绝不是流于表面的羞辱,她已经将专业做到极致,能羞辱她的层面只有那一种。冲澡的时候他突然想,会不会就是他害她成了这种幽灵呢?真令人反胃。他狠狠地捶了浴室的墙壁一拳。
“就算是又怎么样呢,无所谓吧。”幽灵很有礼貌地隔着墙说,“我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至少要把她重新拼好。他想。变成特级咒灵的话,那就祓除,总有办法的。
“其实——对不起,七海先生,我已经把您看光了。”幽灵突然说,“您真的很适合跳舞。”
有了头骨和双手之后,幽灵对自己残缺的部分感应更强了。没过多久,他们翻出了被封在学校新建的围墙中的躯体。看到躯体的那一刻,幽灵露出了将哭未哭的表情:“我想起来了,我被领导的汽车撞了,他来回碾了我五次。”
走进电梯的时候,七海建人摊开手掌,四牙红痕摊在掌心,又疼又烫。
她变成特级咒灵是迟早的事。
事情已经不能再瞒下去了。七海建人找了个好天气去卡拉OK。母亲高高兴兴地收拾东西,很多旧唱片,很多书,还有新洗过的沙发罩,等等。七海尽量用委婉的语言让母亲不要抱太大希望了。母亲似乎没被他影响一样,继续快乐地工作。把过了两遍水的白色床单挂上晾衣杆后,她擦擦眼角,露出微笑:“没关系,至少……至少你们知道我女儿在哪里了吧!”
这次,幽灵默默环住的是七海建人的腰。
大厅里传来一阵骚动。母亲,此刻变成老板娘,赶紧调整状态对客人笑脸相迎。幽灵脸色很坏,来者正是凶手。他身边带了两个人,虚情假意地说了些安慰的话,然后说起他的来意:请问可否让学校拿走她的一些奖状和舞鞋?她是非常优秀非常有天分的学生,学校希望能拥有纪念她的权利。啊,顺便说,您的女儿失踪的原因可能……
七海建人和幽灵一起抱起手臂,用别人发现不了的办法冷笑。领导大概是觉得有诅咒缠身了,把一切原因归结到幽灵头上,又想那些新的东西镇压。老板娘被说的将信将疑,犹豫着取来了女儿最珍视的那个奖状,那个七层纱之舞的奖状。
“不能给他!”幽灵尖啸一声。七海建人比领导动作更快,一把把它抽了回去。
“夫人,我个人认为,它对您女儿来说意义非凡,不能随便给出去。”
老板娘最后婉拒了领导的要求,忍住眼泪,把奖状放回柜台里,一个一低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幽灵轻轻说,妈妈,没事啦,别哭啦,妈妈。
回去的路上,幽灵突然把头搁在七海建人的肩膀上。
你说,她双目无神地看向前方,我跳那个舞,是不是不对。是不是跳那个舞的选择是错的。
“你在瞎说什么?”七海建人莫名其妙。
“是不是不演莎乐美,我就不会死。”
七海建人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美是她唯一的罪过。难道说美就是不正确的吗?他不明白,她也不明白。晚上他们一起找了一部限制级影片,看着看着,幽灵无聊得飞走了。他们想到了新的讽刺烂片的方法——把鬼难看飞了。他们互相对着彼此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幽灵说,我感觉我就要死了。
你已经死了。七海提醒到。
是作为幽灵的死亡哦。幽灵假装坐在沙发上。她做不上去,只能贴住,但她很喜欢窝在沙发的角落里。“我觉得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恶人会被定罪,困扰你的幽灵就要消失了,七海先生可以睡个好觉了。
是啊。
双脚是由警方找到的。领导站上被告席的那一天,硝子帮忙把她拼好。幽灵看着自己被修补好的支离破碎的身体发怔,身边的咒术师们屏气凝神,随时准备当场解决一个新生咒灵。
“七海先生,”幽灵转过头,哭丧着脸说道,“这样的身体,一定跳不了舞了吧。我变成寻找裹尸布的疯女人了,怎么办呀?”
然后,女子高中生用力地咧了咧嘴。“跳不了舞,我就想不到该干什么了。”
像风吹散雾气一样,幽灵消失了。
母亲翻找了很久,还是选了学生证上的照片贴在骨灰盒上。葬礼上只有四个人,她的父亲,仍然没有混出名堂的官能小说家,她的母亲,生意惨淡的卡拉OK的老板娘。七海建人是她的什么呢?他不想去给自己下什么定义,斯人已逝,对她来说,什么关系都是一种亵渎。如果非要说的话,大约是,一起光脚在地板上跳过扭扭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