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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受命 ...

  •   建平二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先是正月时便有异星现于牵牛星旁,既而暮春刚过便汉中大旱,几个月滴雨未落,大旱过后蝗灾接踵而至。铺天盖地的蝗虫如黑云压地,所过之处片草不留,甚至越境殃及蜀地。饥民流离失所,村庄屋舍狼藉,十户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但高门富户们不思赈济乡里,反而趁此机会,大肆吞并灾民田地。致使那些苦苦挣扎于灾荒中的百姓,在经受了家破人亡的惨痛之后,更是要丧失最后一点安身立命之本。本就家贫如洗,现连立锥之地亦无,若不是卖身为奴为婢,便只能活活等死了。
      朝堂之上,三公九卿这些成日里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挂在嘴边的所谓国之栋梁们,正在为太后尊封之事斗得你死我活,使尽权谋的互相倾轧、勾心斗角,为了一己私欲忙着结党站队,却无一人去关心那千里之外,同为大汉子民的死活。
      长安城内,依旧是勾栏酒肆,华灯映月,歌舞升平,膏粱画栋。这金玉装点、脂涂粉饰的太平盛世,正如一袭华美的袍子,掀开来,却早已是破烂褴褛、遍布蚤虱的不堪入目。
      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六月,帝太后丁氏驾崩,棺柩运回定陶,征陈留、济阴民夫五万众,挖土填坟,与定陶恭皇合葬于恭皇陵园。
      建平二年这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的灾情和噩耗让刘欣觉得心力交瘁,每日均要批阅奏章至深夜,次日一早又要上朝议事,再加上心情忧郁、焦虑,便有些体力不支。
      这日上朝回来,方踏入宣室殿内,便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迷迷糊糊之中,魂魄似是脱窍而出,游离九天之外,耳边却仿佛听见一声声焦急呼唤自己的声音,似远似近,亦幻亦真,不甚分明,却又那么熟悉,仿佛前世所闻,今生不忘。
      用尽全身气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手上感觉到那人紧握的温暖和力度,顿时觉得心安了下来,灵魂也仿佛跟着归了原位。
      被急召而来的太医匆匆忙忙进入殿中为刘欣诊脉,结论是连日劳累导致气血不足,再加上肝气郁结、急火攻心,众病累积致成沉疴痼疾,以致一病不起。
      太医开好药后便退了出去。贾许吩咐底下伺侯的宫人跟着太医去取了药回来煎好后,董贤将刘欣扶坐起,小心翼翼地将药喂他服下。
      服过药之后,刘欣握着董贤的手,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听到消息的傅太后又带着傅皇后来到宣室殿探望,甫一入殿门便开始哭哭啼啼起来。刘欣被哭声吵醒,虽觉得心中烦闷、周身乏力,却也不得不勉力强撑起来,虚于应付一番。
      好不容易傅太后和傅皇后都离开了宣室殿,已是人定时分,周围一下子便静谧了下来。夜阑深静,铜漏迟迟声入耳,若有似无的桂花香自庭中穿过户枢窗棂逸入殿内。
      刘欣在一片神思混沌中半梦半醒。但每次醒转过来,都会看到董贤坐在他身旁,衣不解带,只手撑额,头一顿一顿的。每次头刚一垂下,又浑身一紧,立刻清醒过来,睁开惺忪迷蒙的眼睛看着他。
      刘欣看着董贤明明困倦得不行,却又因担忧自己不肯睡去的样子,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心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只觉得周身绵软乏力,试了几次都没能坐起。
      董贤听到了身边传来衣料与床榻摩擦发出的响动,赶忙看过去,见到刘欣已经醒来,便连忙问道:“陛下是有什么不舒服吗?可是要喝水?”
      刘欣闻言费劲地摇了摇头,说道:“朕没事,就是躺了一整天,觉得浑身酸痛,想起身略坐一坐。”
      董贤起身扶刘欣坐起,又拿了一个软枕垫在他身后。
      刘欣定定地看着董贤,片刻之后问道:“阿贤,你为何不去睡?”
      董贤笑着摇摇头,答道:“臣不困。”
      刘欣看着那张明明满是疲倦却仍在空口说瞎话的面孔,半是恼怒半是心疼地说道:“都困成这样了,还说不困?”
      有顷,微叹了口气又说道:“既醒了,陪朕说说话吧。”
      白日里,他是手握天下至高权柄,在那金殿之上杀伐决断的天子,心机深沉,权谋机变,喜怒不形于色。必须将所有不必要的情感都摒弃于外,保持十万分的冷静与理性。所做的每个决定都是权衡利弊,平衡各方势力之后的结果。
      但此刻,在这夜色深寂的宣室殿内,当拖着沉疴病体,只面对那个最亲近的人时,所有内心深处最脆弱的情感却突涌而至,那些深埋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只想说给眼前这人听。
      “阿贤,你是否也觉得朕贬黜贤臣,任用奸邪,不是一个贤德之君?否则,上天如何会几次三番地降灾惩诫?”
      董贤垂首半晌不语,斟酌良久方才艰难开口说道:“太医说陛下此病就是因为忧思国事太过所致,这天下之事日后还要仰仗陛下,望陛下保重身体,先将其他事放置一边,勿思虑过重,养好病体再说。至于朝堂之事,还有三公九卿和诸位大臣呢。”
      刘欣听了这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的一番话,已知董贤心中的真实想法,苦笑着叹了口气,说道:“现如今这朝堂之上,还有朕可以信重依赖的朝臣吗?”
      不见暮秋幽兰,昆仑芝英,只余下蝇营狗苟之辈。
      董贤听了这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只得说道:“陛下病体未愈,还是多多休息为宜。眼看就要鸡鸣了,陛下还是再睡一会吧。”
      说罢,扶刘欣在床上躺下,将被子盖好,自己仍在一旁坐下。
      刘欣闭上眼睛,也压下了未曾说出口的一句话:“阿贤,你历尽艰险,豁出性命助朕打击王氏一族,重夺皇权,原以为朕会如当初信誓一般成为一个治世明君,却不料朕却如此让你失望,你的心中,怕也是在怨怼朕吧?”
      想到此处,心中涌起一阵不可扼抑的悲伤和愧疚。
      刘欣转了个身,背对着董贤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一滴清泪自眼角悄然滑落……
      刘欣病倒之后,几日未能临朝,再加上横生的天灾,朝堂之上便乱成了一锅粥。
      关于如何平抑上天之怒,解除这大汉天下如魔咒一般连绵不绝的天灾,朝臣们众说纷纭,各自拿出看家本领,引经据典,吵得一片乌烟瘴气。
      有说天降灾荒乃是由于治政有失,要皇上下罪已诏的,也有说是由于鬼神震怒,祖宗不满,因此要祭祀天地宗庙的。
      但唇枪舌战、各执一词的吵了几日,除了浪费众多唾沫星子,似乎也未能拿出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出来。
      此时,一个名叫夏贺良的人冒了出来。
      当初成帝在位时,齐人甘忠可曾假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十二卷,称汉室天下正遭逢一场天地大终结,应重新受命于天。中垒校尉刘向听说了这一派蛊惑人心的胡说八道后,便上奏成帝,将甘忠可等人以假借鬼神,欺上惑众的罪名逮捕下狱,甘忠可服罪后,未等判决便病死于狱中。
      然而他在生前将这些胡编乱造的书册传给了渤海人夏贺良,夏贺良等人在甘忠可死后仍暗中将这些书册私相授受。
      刘欣即位后,司隶校尉解光、骑都尉李寻便多次举荐夏贺良等人,刘欣见他们举荐得次数多了,便给夏贺良等人封了个待诏的职位,在黄门应召。
      这司隶校尉解光本就是个不放过任何时机钻营投机之人,而这夏贺良等人既是由他举荐,那自是与他臭味相投、沆瀣一气。此时,见到天下灾患频仍,皇帝亦因此病倒,夏贺良等人顿觉飞黄腾达的时机来了,便想着趁着这滩混水,多摸几条大鱼,顺便再带上于己有举荐之恩的解光、李寻也一并平步青云。
      于是,夏贺良等人便不断向刘欣洗脑道:“汉历运中衰,应当重新受命于天。孝成皇帝未应合天命,故而断绝了子嗣。如今天象变异频发,乃是上天在谴责警告世人。应尽快改换年号,方能平息灾殃。如若不然,因上天降咎所致的灾祸便会无所不至,洪水将出,灾火四起,涤荡百姓。”
      此言刚出之时,刘欣亦觉得尽是一派荒谬绝伦的胡说八道,因此未加理会。但此时天下灾殃不断,自己又卧病在床,对这番言论便也有些将信将疑起来。
      正当刘欣对更改年号以避灾患一事犹疑不决之时,这夏贺良等人这番改天换命的言论却传到了朝堂之上。再加上夏贺良等人舌灿莲花、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地一番解读,解光、李寻等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地一番助力,不少朝臣便也都开始对这番言论深信不疑,纷纷附和夏贺良等人,请求刘欣更改年号。
      而这番话不知怎地又传至长乐宫中,傅太后听罢深觉有理,如获至宝一般柱着拐杖匆匆赶至未央宫宣室殿,劝说刘欣更改年号。
      刘欣此时病体沉疴,已无太多精力去分辨这番言论的真假对错。既是前有朝臣众议,后有太后力劝,自己也希望这天下的灾患能早日平息,于是便死马当活马医。不日,下诏大赦天下,改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自称“陈圣刘太平皇帝”,将计时漏器改以一百二十刻为度。
      诏书下达之日,董贤听说后,望着卧于病榻之上的刘欣,未吐一言,但转过身后,却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
      更改年号的诏书下达了一月有余,朝堂上下翘首以盼的逆天改命的神迹却并未出现。
      此时,夏贺良等人偏偏还不知死活地继续出来做妖,他们见到灾患仍未消除,竟不怕死地又跳出来企图妄变政事。上奏称:“大臣皆不如天命,宜退丞相、御史,以解光、李寻辅政。”
      此番言论一出,朝堂皆惊。人人皆知夏贺良等人是解光、李寻举荐,如今皇帝从其言,更改年号的诏书下了一月有余,灾象未有丝毫缓减不说,这些人竟然还敢得寸进尺、明目张胆地上奏要罢退朝堂重臣,让解光、李寻这些不入流的官吏行辅政重任。
      这究竟是为国避灾,还是打着为国避灾的名义谋取私利权势,这些人究竟是通天达地的能人异士,还是卑劣无耻的欺世钻营之辈,便是再傻的人也看出来了。
      于是,朝堂上之前被当成猴子一般戏耍得团团转的大臣们这次倒是难得的脑子清醒了一回,全都立场一致地反对夏贺良等人的奏议,并请求将夏贺良并解光、李寻等人治罪。
      八月,刘欣下诏曰:“待诏夏贺良等人建言改元易号,增益漏刻,可以永安国家。朕对天道信奉不笃,以致过听其言,本希冀为百姓获福,然卒无嘉应。夫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六月甲子所下诏书,除赦令外,其余尽皆废除。夏贺良等人违反正道,蛊惑民众,如此奸恶之行当彻究之。”
      于是将夏贺良等人皆下狱伏诛。而举荐了夏贺良等人的解光、李寻则减死一等,徙敦煌郡。
      这场发生于建平二年,由一群跳梁小丑导演的轰轰烈烈一时的再受命闹剧终于在这个仲秋时节落下了帷幕。
      但汉中的灾患仍在持续。白露已过,秋风渐起,凉意日浓,眼看寒冬就要来临。灾殃之下颗粒无收,百姓之家为数不多的存粮早已吃空,树皮草籽等可以果腹的东西也都被饥饿的人们扒的扒、刨的刨,全都剥食殆尽。一些饥不择食的百姓开始吃地里的观音土,或是易子易女而食,最后却仍逃不过腹涨或饥馁而死的命运。
      人间惨况,莫有过之。世上若有阿鼻地狱,怕也不过如此罢!
      而在这种情形之下,地方的大小官吏仍未停止对百姓的盘剥,于是,一些不堪忍受的百姓便渐渐有了民变的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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