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风过竹隙

3、第三章 竹林二

　　次日人定四刻一到，董贤就依约来到了林中，到达时刘欣早已提着宫灯在此等候。
　　此时红轮已坠，玉兔东升，清冷的月华照在林间，恰似铺银叠霜一般。
　　董贤将带来的宫灯置于林中一块较为平整的山石上，接着就准备在旁边席地而坐。
　　将坐未坐时，只听刘欣出言阻止：“周贤弟且慢，林间夜露湿寒，须当心风邪入体。”说罢，将自己身上的狐毛披风解下，铺在地上，方才让他坐下。
　　董贤看到这人竟连如此细枝末节都关注到，且那披风一看就是上等狐皮制成，价值不菲，他二话不说就解下铺在地上给自己当垫子用，丝毫不担心沾上泥泞污水、草叶枯枝，坏了那上好的毛皮，于是心下不禁有股暖流涌动。
　　宫灯光晕微淡，只能朦朦胧胧地照亮林中一小片空地。萤烛微光下，刘欣的面庞明灭不定。较之白昼明亮的光线下，此时浅浅微光中他那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失却了一些凌厉，带上了几许温柔。
　　刘欣挨着董贤坐下，变戏法般从怀中取出一个酒囊，拔开木制的塞子，一股桂酒椒浆的扑鼻浓香迎面而来。
　　“周贤弟，这是三十年的桂花陈酿，千金沽酒、辕门买醉，人生乐事!我与周贤弟昨日一会，便有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之叹。人生得一知己幸甚!今夜我们就在这竹林内，放浪形骸一回，把酒言欢，且饮且狂，不醉无归，何如？”
　　董贤被他这番话激荡得心潮澎湃，一股子豪迈之情自心底涌起。说道：“康兄说得好，人生得一知己，虽死无憾。愚弟先饮为敬!”
　　说罢，伸手从刘欣手中取过酒囊递至唇边，抬首仰颈，先自“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喝完后用袖子一抹嘴，豪气干云地大喝一声：“好酒!”
　　接着将酒囊又递还给刘欣。
　　刘欣接过，也一口气灌下去几大口。
　　两人就这样你几口，我几口地喝着，很快，酒囊就见了底。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了浓浓醉意，背靠着背互相倚坐着，开始天马行空、古往今来地畅聊起来。
　　起初，两人只是聊些诗书歌赋、乡野趣事，后来聊着聊着，竟聊起了当今朝政。
　　聊到当今朝政，董贤立即张目赭面，脸上现出悲痛愤懑之色。
　　“遥想太祖高皇帝斩白蛇起义，以天命所授聚天下英杰，历七年，亡酷秦，灭强楚，立汉室万世基业江山。后虽有吕后女主乱政，但幸得周勃、陈平等股肱之臣拨乱反正、尽诛诸吕、荡平污浊。文、景二帝，以仁孝治国，宽行法度、任用贤能、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克己复礼、弃奢从俭，故民生富足、物阜民熙，仓廩充盈，竟至铜钱烂绳、米面成酒。武帝强兵立国，一扫对外积弱，扬我汉室国威。任卫青、霍去病等良将，征匈奴、伐西域、踏西南、吞朝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故四海蛮夷，无不臣服，八方小国，莫敢不朝。后至昭、宣二帝，政治清明、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亦成就太平盛世。历代贤君文治武功，才有了这汉室绵延至今近四百年的江山永固。谁知到了本朝，有赵氏姐妹出身微贱，却惯能以妖媚惑主。凭借一身狐媚之姿，与那见不得人的龌龊手段，迷惑圣上，竟至执掌六宫。内坏□□，外祸朝政，周之褒姒，商之妲己，莫有过之。当今圣上被美色所惑，日与那赵氏姐妹欢狎，不理朝政，故朝堂之上，更是乌烟瘴气。太后亲族，遍于朝野，凡兄弟族亲，皆封公列候，身居高位。外戚干政，权势日隆，俨然已将刘姓江山，变作那王氏天下。朝堂之上，群臣只图私利，无人以江山社稷为重，交朋结党，互相倾轧。贤能之人频遭贬黜，甚至无辜蒙冤受诛。奸佞小人当道，操弄权柄、只手遮天、颠倒黑白，谄媚之风日盛。朝堂之外，民生凋敝，苦不堪言。权贵豪强，便如那贪得无厌的硕鼠一般，明明家中早已是阡陌纵横、良田万顷、层台累榭、堆金积玉，却人心不足，还要肆行兼并土田，连那百姓家赖以糊口的几亩薄田也不肯放过。上行下效，大小官吏，层层盘剥。百姓无立锥之地，唯有卖儿鬻女，为奴为婢。若逢灾年，更是易子而食、饿殍遍野、枯骨成堆、十室九空。民生多艰，民怨沸腾，流民暴动频起，而当今圣上却仍在醉生梦死，沉醉温柔乡中。长此以往，汉室江山危矣!”
　　董贤说到此处，情绪愈加激愤，双手握拳，狠狠地朝地上砸去，激起一片细碎的枯叶。
　　“想我虽然身份低微，却也是个热血男儿，眼看江山社稷日危，只觉痛心噬骨。恨不能以血肉之躯，为匡扶汉室贡献一分绵薄之力。哪怕只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也愿身死而后已。可惜我位卑言轻，上不能在朝堂进言，通达圣听。想要去投效军伍，戍边卫国，又奈何双亲尚在，弟妹年幼，不敢辞孝。只能在这太子宫中，每日晨钟暮鼓，马齿加长、虚度光阴。每思及此，都恨得痛心疾首。”
　　刘欣闻言，不禁心下戚戚然。董贤的这番话，又何尝不是自己心中所想？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却有这番见地和报国的志向，于是对他的好感更增添了几分，愈发将他引为知己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董贤到底是少年心性，心思单纯又胸无城府，如此犯忌讳的话，也敢这般口无遮拦地对旁人说出来，而且还是一个只有过两面之缘，不知底细的人。若是不幸隔墙有耳，或是今天在他旁边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贪利忘义、卖友求荣的小人，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不觉又替他担心起来。
　　刘欣在宫中见惯了各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也看过了太多口是心非、表里不一。此时更觉得这董贤的率真敢言、纯真质朴、磊落坦荡极为难得，有种初生赤子般的可爱。
　　刘欣转头去看董贤。
　　董贤到底年纪尚小，不胜酒力，此时已经倒在一旁睡着了。
　　佳酿醉春花，颦笑添红霞。他酣睡的侧颜静谧而甜美，长长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一对乌黑瞳仁，雪白的面庞上泛起层层桃花。
　　刘欣将外袍解下来，轻轻地覆在他身上，又将他的头移过来，枕在自己腿上，然后低下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呆呆看着他......
　　董贤这一觉竟睡了三、四个时辰，醒来时已是天色微明。
　　那位与自己一同饮酒的康兄已经离开，他的披风仍垫在自己身下，而自己身上，则盖着他的外袍。
　　董贤起身坐在原地，呆呆地愣了半晌。此时酒力虽过，但脑子仍是昏昏沉沉的不甚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