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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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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泰六年冬,帝都飘起了一场雪,入目之处皆皑皑。
贵妃椅上侧倚着一华服女子,满面愁容,她望着飘雪不语,不时发出叹息。
阿缈把暖炉递上前,瞧见自家主子这般哀色,心里头不仅担忧“娘娘,二姑娘自幼福相,定能平安渡此劫。”
回应她的,又是一声叹息。
“阿缈,让她进宫一趟。”贵妃椅上的女人开口了。
阿缈瞧见主子这般愁容,犹豫再三,还是转身去传信了。
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又只剩她一人了。
江南扶家,世代为皇帝效力。
扶家老祖爷是开国功臣,扶家男儿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扶家女儿择取优者,入宫为妃,祖祖代代皆如此。
屋里的华服女子是扶家大姑娘扶灵,入宫为妃五年有余,年初为帝诞下一女,帝喜之,赐名朝阳,封其生母扶氏为贵妃。
近几年来,朝堂有传闻靖王在封地招兵买马,囤积兵器,将反之。
帝王派人前去平息,此人名为谢曜,年仅二十又一,帝封之为震勇大将军,因年少封将,人人称之谢小将军。
谢小将军前往封地半载有余,仍无消息传来,帝王不安,又派探子去往封地。
三日前,派出的探子归来,称谢小将军与靖王似已达成共识,欲一同起兵造反。
帝王初登大宝仅六载,正值盛年且生性多疑,立马派人封锁谢宅,将谢家数人打入大牢。
官兵来的时候,扶苳脸色没有任何变化,面色从容地走出来,清丽可人的小脸被冻得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微微泛红。
“将军夫人,得罪了。”说话的是禁卫军首领秦兆。
话毕,他挥了挥手,两名侍卫上前欲压住扶苳。
“多谢秦统领了,我自己会走。”她的声音温软好听,在一片大雪中似泛起弱弱的回音。
两名小兵不知所措,看着秦兆。
秦兆没说话,看了看眼前的瘦弱女人,犹豫再三后最终还是让他们退下了。
扶苳往前走着,刚到将军府大门,隔老远便看见了伺候扶贵妃的贴身太监刘公公。
是阿姊派人来了,扶苳心底默默松了口气。
“秦统领,实在是不好意思,贵妃娘娘思念小妹,方才下旨召见夫人,您看是否方便给她们一些时间,小的也好给贵妃娘娘交差呀。”刘公公皮笑肉不笑,眼底尽是算计。
秦兆有些犹豫。
按理来说,陛下下旨押入大牢也没定个时间,且当今扶贵妃正值圣宠,这将军夫人又是贵妃娘娘最疼爱的小妹,入狱前见一面,圣上想必也是能通融的。
“既是贵妃娘娘的意思,秦兆自然不敢忤逆。”
门外有备有轿子,阿黎扶着扶苳进轿,外头下着雪,阿黎把帘子拉紧,望着自家主子默默落了泪。
扶苳轻轻拍了拍她,让她不必担心。
下雪天风大了些,扶苳手里的暖炉有些冷了,她舍不得放下,一直捧在手上。
冷风灌进轿子,扶苳扛不住这样的风,轻声咳了起来,再摊手,手帕上竟满是血。
阿黎又开始哭起来了,她怕外边人听见,捂住嘴默默哽咽着。
“夫人,您这身子骨如何抗得住啊。”
扶苳拿帕子擦拭掉唇边的血迹,望着轿子外的落雪暗自走神。
“阿黎,现在冬天了,他走的时候还是春天。”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谢曜不会再回来了。
但扶苳一直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她一直等着他,从花开到雪落,从春天到冬天。
她没有怨言,她心甘情愿的。
宫里一片祥和,张灯结彩挂着灯笼,迎接着即将来临的新年。
只有扶贵妃的宫里冷冷清清,奉茶的小宫女们守在长春宫门口小声讨论着刚刚殿内发生的事情。
将军夫人入了宫,传闻震勇将军与叛军为伍,丢下了远在帝京的夫人。
将军夫人年仅十九,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却恶疾缠身,终年卧塌不起。
殿内传来砸东西的声音,是贵妃娘娘砸了前朝的杏花琉璃瓶,那是皇帝早些年赏贵妃娘娘的,她这些年受赏无数,却独爱这只杏花琉璃瓶。
扶苳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扶贵妃在哭,这是宫女们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过了好一会,殿内终于传来说话声。
“阿玥,你且听阿姊的,拿出他给的休书给陛下看。”
扶苳依旧垂着头,语气仍旧坚定“阿姊,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
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后,一声轻叹传来,伴随着贵妃娘娘的说话声“罢了,就随你吧。”
那晚,将军府一百六十三口人被打入天牢。
雪下得很大,可惜天牢里见不着外面的雪,偶尔飘进来几朵雪花,扶苳伸手接住,可到手中又化成了水。
她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和他说的一样,雪是甜的。
快过年了,今年他能平安归来过年吗?
她还在等,等那个踏雪而来的人。
她相信的,他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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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一天,天牢里传来死殉,人们视之为大不吉,迟迟没敢报上去。
没人敢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触碰天子的霉头,只因死去的人非同一般。
是开国功臣扶家的二姑娘,是当今贵妃娘娘的亲妹妹,是罪臣谢曜之妇,是扶苳。
狱卒说,她离开时无声无息的,人们发现她时,四肢被冻得僵硬,唯独发间的落雪久久不化,夫人手里捧着一个早已凉透的暖炉,暖炉底部刻着着什么,或许是她的乳名。
年后,消息传出天牢。
贵妃娘娘闻殉久病不起,偷偷命人将尸体运出来葬在了城外的梅花岭上,腊月梅花正开,落在她的墓前。
身为罪臣之妇,她的墓前并无墓碑,几捧黄土而已,还有点点梅花伴她。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秒,她还在等,等她的将军来接她。
可惜没有,她的小将军没有来。
少女最终没熬过那个冬天,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没能等到她的小将军。
那天夜里的雪下得很大,扶苳躺在稻草铺的塌子上,眼睛呆呆地望着那口小窗出神。
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弱,隐约猜到自己应是走到了尽头。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也在这么一个下雪的夜里,他身上脸上全是血,眼底是藏不住的冰冷。
他手里提着一把长刀,刀尖还还淋着鲜血。
他立于一片尸体之中,看见了缩在墙角的扶苳。
女孩的身体在发抖,她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眼角挂着几颗泪珠。
他提着刀走向她,就当扶苳闭眼等死时,疼痛迟迟没有降临到她身上。
一片黑暗中,只有他的眼眸是透亮的,他好半晌没出声,黑夜里静得只有女孩微弱的抽泣声。
最后他丢下长刀,朝她伸出了手。
他还说。
别哭。
回忆至此,她的呼吸已越发困难,眼角不知何时渗出了泪。
她闭上眼睛,好像回到了那年冬夜,少年郎对她伸出了手,对她说,别哭。
她用全身最后的力气,替当年懦弱的自己回答。
她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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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扶氏女苳,生于太康十三年冬,卒于嘉泰六年冬。十六岁嫁与震勇大将军谢曜为妇,入将军府四载,温雅贤慧,膝下无所出。”
史书上,她的一生仅寥寥几笔。
但她真正的一生,要从遇见谢曜那天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