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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

  •   雪下了整整两日。

      层台累榭、丹楹刻桷的宫城蒙上一层银白,第二轮盛开的丹桂还未来得及凋谢便在初晨的寒风中结了冰,馥郁清香被新雪的气息覆盖,钻入鼻翼时满是清寒之气。

      完颜卿来盛京已有月余,如今大梁内忧已平,晏翎的蛊毒业已祛除,他的使命完成,需得返回上京按部就班地扮演他的皇太子了。

      柳长风和他到底有数十年的兄弟情分,昨日便在侯府招待他,与他把酒至天明。

      这些年大梁和北延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谁也不知这份和平会持续到何时,完颜卿离去之前调侃着:“咱们穿书的方式不对,剧情严重不符,你这个炮灰竟然抱得美人归了。”

      柳长风挑眉,笑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他觉得这个形容不太好,立马换个说法,“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为晏翎九死一生,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

      完颜卿嗤道:“臭美。”

      柳长风没有将晏翎重生之事告诉第三人,哪怕是他最信赖的好兄弟也未提及过。晏翎每次揭开伤疤必是血淋淋的,他不想把这些事当作饭后谈资说与旁人听。

      他的人,该由他来疼惜和保护。

      两人一宿未眠,这会儿酒气上头,不免困顿交加,柳长风当即下逐客令:“赶紧回北延吧,我得回宫补觉。”

      完颜卿坐上马车,自窗口对他挥手:“后会有期!”

      柳长风笑着同他道别。

      后会还有期吗?

      他倒是希望两人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了,政治立场不同,纵然是亲兄弟也难免会有兵戎相见之日。

      毕竟……他的二郎雄心壮阔,故土难离,收复幽云十六州是迟早的事。

      柳长风步入马车,柳元未做迟疑,当即勒紧缰绳驱车前往宫城。

      吃了数日良药,晏翎的精气逐渐恢复,这会儿正在秦遇的搀扶下走出清居殿,廊下的积雪被清扫殆尽,锃亮的地砖上不留半点尘垢。

      庭院深深,有宫婢和内侍得闲,便在院中堆了几个雪球,累摞叠加,再以草木枝桠做装点,便是个威武雄壮的大雪人儿。

      晏翎披着厚实的貂裘,目视着庭中嬉笑打闹的宫婢们,深锁的眉目渐渐展平。

      不多时,柳长风穿堂过巷而来,见他在廊下伫立,不由一怔,当即快步近前,双手挤入暖融融的披风握住晏翎:“外边儿冷,你怎么出来了?”

      晏翎回握住他微凉的手,将自己的温度渡给他:“闷了多日,总得出来透透气,我现在身子不似从前,没那么娇弱了。”

      细风拂过,携来一阵淡淡的酒气,晏翎眯了眯眼:“你喝酒了?”

      柳长风如实相告:“和完颜把酒言谈了一宿,现下困顿交加,容我先去睡会儿。”

      晏翎面色不虞,默不作声地松开他的手,转而看向院中的雪人。

      柳长风笑了笑:“别生气,我为二郎守身如玉,断不会做出越轨之事。”

      晏翎没理他,对秦遇道:“备步辇,去御书房。”

      “我陪二郎。”

      “不必了,你去歇息,一会儿随我去刑部大牢。”

      今日是晏翎祛除蛊毒后首次前往御书房执政,再过两日便是即位大典,他需要在大典来临之际与虢相和段御史商定一下新政决策。

      右相虢藩和御史大夫段晟荣书均在御书房内,见新帝到此,纷纷起身行礼:“臣等见过陛下。”

      晏翎道:“两位大人不必拘礼。”

      秦遇搀扶着他,能清楚察觉到他的脚步发虚,每走一步浑身肌肉都会微微发颤。

      待晏翎坐定后,立马有内侍入殿点茶,秦遇伺机焚香,将调配好的龙涎香香粉压成环纹,燃后异香盈盈,在殿中弥漫环绕。

      虢藩见他面容消瘦,问道:“不知陛下体内寒毒是否彻底清理?”

      晏翎淡声道:“已无碍,有劳虢相记挂。”

      短暂的寒暄后,晏翎直切正题:“今日召集两位大人来此,便是想与两位商议新政之事。昔日胡氏与奉元帝执政时弊端累累,朕想去糟存精。”

      虢藩和段晟荣互相对视一眼,旋即异口同声地说道:“臣愿洗耳恭听。”

      晏翎正色道:“本朝自开国伊始便施行两相治国,虽可互相制肘,但弊端远大于益。两相权利至高无上,无异于积水映月,是故历代党政之争不断,长久以往更是内忧重重。

      “大梁如今看似海晏河清,实则外患连连,无论是北延、西凉、楼兰、蜀国或是大理,均对我朝疆域虎视眈眈,每每边界动荡,我朝便屈尊降贵迁就议和,此弊无疑是源自崇文抑武之风。文臣治国固然重要,可武将戍边亦是不可或缺。本朝武将稀少,能堪大用者屈指可数,即使国力再丰厚,一旦疆域无存,大梁的财力就会沦为他人之囊中物。

      “禁军三衙与两相制同理,职权分散,即为人心分三,彼此除了制肘便是互相对立,于国无任何益处。

      “另外——盛京城内异国商贾众多,与百姓互通有无,致使盛京城繁华富庶。不过朕曾探访过盛京夜市,远比白日里要繁盛得多,然而因宵禁之故,诸多交易只能被迫中止,若能延续或撤销禁令,想必京城的夜市会更加繁盛。”

      虢藩和段晟荣听完,许久没有说话。

      须臾,虢藩开口:“陛下的意思是废黜左、右相制,改为一相辅国,提升武将地位的同时合并禁军三衙,并废黜宵禁令?”

      晏翎道:“朕明白,大改国策十分艰难,但这些策略能推动国力,朕以为或许可行。”

      段晟荣思忖几息后说道:“宵禁乃护佑百姓之举,若废黜此令,盗贼必将在夜间猖狂行事,恐会危害百姓安危。”

      “老臣和段大人所见略同,”虢藩道,“不过陛下亦言之有理,盛京城的夜市远近驰名,若能增加夜市时间,将宵禁令延后,或许可行。臣以为废黜宵禁之法,当三思而行。”

      宵禁令自古就有,若贸然废黜,恐怕百姓也难以接受。晏翎知道此举过于激进,待禁军夜间巡城力度加强,假以时日或许可以彻底废黜宵禁令。

      不过两位大人同意能将宵禁延后,便意味着此政能被朝中众人及百姓所能接受,晏翎眉角微微展平,又问道:“关于合并两相三衙及增设武将职位之事,两位大人可有异议?”

      虢藩道:“臣无异议。”

      段晟荣道:“臣也赞同陛下之策略,只是此事还得于文德殿与重位大人共同协商。”

      晏翎敛眸,片刻后又道:“胡氏增改的三税制,朕打算开年后调回两税。如今国库充盈,大可不必剥削百姓,且边疆动荡,该拨发银两让兵部征召兵力,太仆寺亦应加强军马饲养。”

      虢藩捋须一笑:“季老不愧是两朝帝师,教授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厉害。”

      经他一提点,晏翎的眼神微暗,很快便说道:“季家和谢家蒙冤六载,朕也该为他们洗清冤屈了。”

      *

      乱云薄暮,骤雪回风。通往刑部牢狱甬·道的积雪被清扫堆积在侧,污浊肮脏,不堪入目。

      细碎的雪花沫子又开始飘飘洒洒,落在鸦青色的裘领上,不多时便消融了。

      步辇落地时,柳长风先一步跳下将晏翎扶住,不住地抚搓他的双手:“冷不冷?方才走得急,忘了给你灌个汤婆子。”

      晏翎勾唇:“我现在身子恢复正常,不再畏寒了。”

      柳长风蹙眉:“还未痊愈,不可大意。”

      刑部尚书沉景领着他二人往狱中走去,牢中昏暗,即使是在这等严寒的天气亦可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呛臭之气。

      晏翎的眉峰在不知不觉间拧紧,以袖掩嘴,脚步虚浮地往里走去。

      刘玄师和胡氏被关在一众死囚狱房,左右皆是十恶不赦之徒。

      大抵是许久未见过除狱卒之外的人了,盘腿坐在草席上的囚犯们甫一见到两张生面孔,纷纷涌向栅栏处,胆大些的直接开口调戏:“这位郎君生得细皮嫩肉,面容更是一等一的好,比里间儿那位小娘皮还要俊俏。”

      “这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莫非也犯了什么事儿?不如进来陪陪哥哥,哥哥保证好好疼你。”

      说话的两人蓬头垢面,身上的袄褂污浊不堪,就连破口处的棉絮都已染成褐色。

      柳长风阴测测地走近,一脚踹过去,其中一人竟被他踹飞至两丈之外的墙壁上,摔下来时好半晌没缓过气来。

      另一人见势不妙,立马缩回原处蹲好,其余看热闹者也在这会儿敛了笑意,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沉景怒道:“陛下面前也敢污言秽语!”

      众人齐齐低头,浑身颤如筛糠。

      刘玄师听闻“陛下”二字,忙起身来到栅栏处,透过狭窄的缝隙看向声源处。

      晏翎由柳长风搀扶着往这边走来,见到刘玄师时,两人的面色齐刷刷地阴沉下来。

      刘玄师初入大牢时一身傲骨,但日子一久,这身傲骨便渐渐折了。

      “陛下!”刘玄师双手抓在木栅栏上,指甲里嵌满污垢,“陛下放罪臣出去吧!罪臣愿为陛下当牛做马!”

      柳长风嘲讽道:“相爷的千万家财已尽数充公,出去之后难不成要行乞为生?”

      刘玄师点头如捣蒜:“罪臣愿意行乞!愿意行乞!”

      晏翎冷眼注视着他:“明日便是刘相上路之日,刘相若有不甘,去了阴曹地府再说与阎王爷听罢。另外——令爱在发配西宁府的途中诞下一名女婴,刘相此生也算是享受到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相比先帝和先皇后,刘相可是要逸乐得多啊。”

      刘玄师怔在当下,难辨喜乐。

      好半晌,他才癫狂般笑了几声:“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宁宁嫁给你……嫁给你该多好啊……”

      柳长风眼角噙满笑意:“那可多亏了刘相当年手下留情,没有嚯嚯我家二郎。”

      晏翎握住他的手腕,道:“我们进去吧。”

      胡氏虽十恶不赦,但到底是个女囚,初时与其他死囚一样关在此处,却时常遭到邻间男囚的调戏,沉景念及她是先帝遗妃,便破例将她关在最里间的小房里,虽暗了些,但至少耳根清净。

      狱卒将隔道的铁门打开,沉景携晏翎等人入内,胡氏正躺在铺有棉絮的草席上小憩。

      沉景道:“圣驾来此,胡氏不可怠慢。”

      胡太后睁眼,透过石壁上微薄的烛火望向来人,再将目光定格在后面两名狱卒身上,见其中一人手握冷弓,不禁笑道:“你要处死我?”

      晏翎漠然道:“你手里欠下多少条人命,可还记得?”

      胡氏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狰狞出声:“那是他们该死!我没有杀错!”

      “我爹爹和娘亲该死?谢国公和季太傅也该死?谢家二公子身首异处时只有十五岁,和我姐姐年纪相仿,皆是少年,何罪之有?!”晏翎面色沉沉,语调难掩怒意,“除了他们,大梁的百姓何辜,孟城的百姓又有何罪?你身为执政者,草菅人命乱杀无辜,任由自己在宦海沉浮染满鲜血,如今却执迷不悟,难道不该死吗?”

      “焚孟城乃刘玄师的主意,与我无关!”太后厉声辩驳道,“再说了,若不是因为你,他们何至于葬身火海?你才是罪魁祸首!”

      孟城被焚一事一直是晏翎的心病,此刻被太后这样指责,他的身体不自然地僵住,脸上血色全无。

      柳长风将他搂紧,对太后说道:“你权欲熏心,戕害国君与良臣,勾结奸佞废黜储君,又扶持庸帝登位,致使大梁国力衰退,你是大梁的罪人,更是史官痛斥的妖后!倘若那日在孟城的不是陛下,而是另一个为你所忌惮的藩王,成千上万的百姓亦会因你的私欲而丧命。所以,此事与陛下无关。”

      最后一句他是说给晏翎听的。

      太后恶狠狠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挤出四个字来:“狐媚惑主!”

      柳长风轻轻握住晏翎的手,眉眼娇羞不已:“陛下,她说我狐媚惑主,你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晏翎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旋即对沉景说道:“沉尚书,行刑罢。”

      沉景抬手,身后的两名执刑狱卒立刻打开锁链步入牢内。胡氏见危险逼近,连连后退:“滚开!休要碰哀家!你们放肆!哀家要诛你们九族!”

      狱卒不由分说地将她禁锢在地,一人扣住她的双手,一人将弓弦套入她的颈部。

      在行刑之前,晏翎沉声开口:“肖安已经在昨日受了宫刑,若他能熬过来,朕便剥了他的皮,让他来陪你,也不枉你宠他这么多年。”

      太后震愕,双目怒睁,却在开口之前感觉喉间一紧。

      狱卒绞动长弓,细利的丝弦似绳索拧紧,疼痛与窒息感双双袭来,胡氏挣脱双手死命扣在弓弦上,浑身挣扎不休。

      直到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时,她才松开了紧扣弓弦的手。

      掌心被弦丝割破,血水顺着纤白的腕骨淌进囚衣里,脖间绕着一圈红痕,血珠如瀑倾泻。

      胡氏的面色青紫、嘴唇发绀,双目瞪如铜铃,十分可怖。

      走出牢房后,晏翎单手撑在墙壁上,哇啦一声呕吐出来。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他的双手也占满鲜血。

      可是胡氏死时,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娘亲刎颈时的模样。

      猩红刺鼻的鲜血仿佛滔天巨浪,悉数拍打在晏翎的身上,他被粘稠的血水裹住,无法呼吸,也无法看清四周的景象。

      柳长风的声音在耳畔一阵一阵地响起,可晏翎却怎么也听不真切,直到视线暗淡、整个人无力滑落在地时,他才听清耳畔的话语——

      “过去了,都过去了。二郎的前尘旧恨得报,日后定会平安喜乐,一生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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