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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山中雾气蒙蒙,与沥沥雨珠交融,在山麓织出一张白纱似也的网。

      春蒐大军浩荡恢弘,很快便将这张网冲散。

      行路颠簸,未免晏翎腿伤加重,柳长风便在他的腿腹下塞了两块厚实棉软的枕头,只要马车不侧翻,断不会生出任何不适之感。

      晏翎将半张脸都埋在氅领中,许是昨夜未能睡踏实,眼下有些犯困,眼皮一开一阖,神色也愈发迷蒙。

      柳长风难得没有叨扰,就这么静坐着,盯着那张脸看了又看,似乎想将他看个透彻。

      每逢车轮压上石子时,他的伤口就会被颠得生疼,眼前很快又浮现出昨晚的一幕——

      穿来这个世界快有两个月了,他深知晏翎是个什么性子,从不轻易将自己的情绪外露,也不会轻易服软。

      可是昨晚晏翎从梦魇中脱身后情绪明显不对劲,双眼泛红,瞳孔中满载了异样的神色,有迷惘、有痛苦、有恨。

      而那份最浓烈的恨,很明显是冲他而来。

      回忆起过往的种种,柳长风总觉得晏翎和这副身躯的原主人有非同寻常的羁绊关系,若非亲密之人……

      亲密之人。

      一个荒诞而又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柳长风怔在当下,及时终止了自己的猜测。

      *

      王府后方有座山头,山上有一处天然温泉眼子,泡一泡可舒筋活络、涤荡疲乏、起滋补之效。两年前晏翎入住王府后就命人在山上修葺了一座雅致的别院,再将泉眼之水引入浴池,可作天然浴汤。

      明日便是四月,晏翎因体内寒疾之故每隔半月就要泡一次药浴,他生来尊贵,对泡浴十分讲究,侯府并无宽敞舒适的浴池,平日里洗洗澡也就罢了,可泡药浴时间之长,他不愿待在狭小逼仄的浴桶内,故而每每药浴都得回王府进行。

      此番狩猎回城,马车直接改道回淮安王府。

      下马车时,晏翎正好补完觉,被柳长风抱着迈进府门后,他似想起了什么,迷蒙的眼瞳登时清醒过来:“老侯爷此次也在开南苑狩猎,为何我没有见过他?”

      柳长风笑了笑:“老侯爷比咱俩还咸鱼,狩猎那日和几位知交在林中摆烂博弈,还被刘玄师给撞见了。”

      虽然有几个词晏翎没听懂,但也大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不知为何,晏翎回忆起幼时爹爹曾对他说过的那些旧事,心中总是溢满遗憾。柳家曾是开国功勋,辅弼太·祖兵变夺权,自此爵位世代承袭,享无边荣华。

      后来未免再度发生兵变,自太宗伊始,武将职权开始受削,其中以柳家为首的几支兵马大权被朝廷逐一收回,仅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大梁兵马尽归天家所有。武将地位日渐式微,直至真宗继位,被冠以侯爵之名的柳氏彻底淡出庙堂。

      但是天家只防内忧,却忽略了外患,正因为朝中武将频频减少,致使军力颓废,北部边界接连遭受北延、西凉等国的侵扰,梁军无力与其抗衡,最终只能妥协,交奉城池的同时还与他国签订了各种令人诟病的协约,每年由梁供给银钱、丝绸、茶叶、海盐等物。

      前不久北延甚至派遣皇太子入京,试图以一张嘴拿下瀛州与莫州两地。

      晏翎在心底默叹一声,倘若爹爹不死,大梁是否还会任人鱼肉?

      倘若如今坐在金殿上的人是自己……

      冷风拂过,带来几滴微凉的雨水,甫一接触面颊,顿时将神游在外的晏翎拉了回来。

      柳长风抱着他走了许久也不见疲累,还能时不时掂一掂怀里的人,总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的搂抱,心思狡诈,却又十分愉悦。

      小径两侧的竹叶青翠欲滴,经由春雨冲刷后益发透亮葱翠。

      见他神游,柳长风忍不住有些好奇:“二郎在想什么?”

      晏翎抬头与他目光交错,却没有应声。

      柳长风对他的脾气见怪不怪,又道:“离开开南苑之前,承槿闻及二郎受伤颇为挂念,他让我转告你,务必好生休养。”

      晏翎睫羽轻颤,好半晌后才缓缓出声:“知道了。”

      用过午膳后,晏翎便前往了山上的别院。

      绵绵阴雨下了整整一日,山上雾气缭绕,气温比山脚略低,秦遇嘱咐小厮烧了几炉炭火送进王爷落脚的厢房内,而后将带来的行李书籍等一一列置妥当。

      此番来山上泡药浴,王爷的一妻一妾都跟着来了,眼下正在后院的池塘里捞鱼。

      晏翎畏冷,加之脚伤严重,便没有去凑热闹,只让秦遇备好纸墨,而后将上山时所见的景致悉数画了下来。

      手中笔墨在质地极佳的澄心堂纸上晕开出一片片恢弘的痕迹,俊山轮廓迅速显性,再加以着色,便是一幅云雾缥缈的雨后空山图。

      窗外雨水淅沥,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芬芳,沁人心脾。

      伫立在小院东面的那株桃树上挂满了果子,眼下虽只有拇指大小,但不难想象初夏时节果甜肉香的滋味。

      晏翎的一手绝佳丹青师承前任太傅季道年,四岁那年誊抄的一篇《礼记》节选还受到过翁翁的称赞,十一岁时与状元郎金殿对诗,更是赢得朝野上下一片赞誉,连状元郎都调笑,道大梁有此储君,乃万民之幸。

      可是那状元郎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这句话,竟在后来的宫变中成了新帝赐死他的唯一理由……

      前尘往事郁结于怀,晏翎无法静心作画,亦无心欣赏窗外的美景,于是对一旁研弄朱砂的秦遇说道:“去烧一壶药汁,服侍本王泡浴。”

      “是。”秦遇将调制好的颜彩色盘收纳妥当,继而行出房外,叫上几名侍婢去准备洗沐事宜。

      山中岁月寂静,阴雨天的暮色总是来得特别早,厚重的雾霭穿过丛林叠嶂,弥漫在别院四周,仿如一块幕布,恰如其实地遮蔽了天光。

      浴房宽敞明亮,浴池内热气氤氲,即使槛窗大敞,屋内依旧温暖如春。

      驱除寒疾的药草十分苦涩,秦遇在熬制时往里面加了几滴凝露,能减轻不少气色,待倒进浴池后,药汁的苦涩气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晏翎腿伤未愈,行动多有不便,待褪尽衣衫后在秦遇的搀扶下沿汉白玉阶缓缓滑进水中,如缎的长发披在身后,行走时可隐约从发缝中窥见莹润白皙的腰肢。

      乌发触水而浮,那双修长的腿没入白气缭绕的泉池,很快便矮了下去。

      浴池的一端建有一条用以引水的狭窄石槽,石槽周围植满苔草,唯中心处生长着一株似荷非荷的花草,在潺潺流水盈盈白气中伫立,颇有“遗世而独立”的风姿。

      晏翎循着池中徐徐涌动的水流游到石槽旁,抬手轻轻拨动了一下花叶,似是把玩,又似在欣赏。

      秦遇立刻在那处垫上隔水软枕,晏翎顺势枕在上面,舒服地吐出一口气。

      秦遇笑道:“这素冠荷鼎不愧是喜热的兰花,往年种在府中总不见它开花,自打移植到温泉四周,花儿就没间断过。”

      素冠荷鼎产自云南大理,云南气候四季如春,而盛京城四季分明,很难养活这种名贵的兰花。晏翎也不过是无独有偶、突发奇想将它带到了别院的温泉旁,竟不想真把它养活了。

      槛窗外春意盎然,偶尔有几只杜鹃停在廊上,叽叽喳喳一番后振翅飞走。

      窗外的冷气灌不进屋内,飘扬在浴池四周的浅色纱幔恰到好处地阻隔了意图入内的瑟瑟凉意,轻盈晃动,尽显旖旎。

      晏翎每每泡药浴都需得小半个时辰,偶觉疲乏时还能浅眠一会儿。桌案上燃着一炉安神香,与空气中浮动着的清浅药香相融,能抚平燥虑的心绪,转而冲入肺腑,将淤积的寒气徐徐冲散。

      秦遇按照他的喜好煮了一盅经年的梅花酿,即使烧热了也能闻出新雪与绿萼梅的芬芳。

      “殿下吃一杯热酒暖暖身。”秦遇斟好酒奉与他,“这是去岁上元节酿制的,在梅树下只埋了一年,口味兴许无法与陈年烈酒比拟,但胜在劲头小,不易醉人。”

      晏翎将杯中汁液一饮而尽,说道:“你去外边候着,让我静待一会儿。”

      秦遇接过他递来的羊脂白玉酒盏放在托盘上,道了声“是”便躬身退下了。

      石槽内的水迹未干,一滴一滴坠入池内,如珠玉落地,音脆悦耳。

      晏翎倚在池壁,身心极为放松,不知不觉间竟顺着耳畔的珠玉声入了眠。

      这一次的梦里没有仇恨,亦无血雨腥风,他在满天雪地里看见了如霞似火的红梅,梅树下伫立着两名锦衣华服的女子,折梅赏花,风华绝代。

      许是瞧见了他的身影,其中一名娇俏少女招手笑道:“二郎——快过来!”

      另一名年岁稍长的女子则蹙紧了眉头:“二郎,今日功课做完了吗?可是背着老师偷偷溜出来的?”
      晏翎张嘴欲答,却发不出声。

      不多时,一阵狂风袭来,卷起漫天雪白,并着殷红的梅瓣,将两名女子的身影淹没吞噬。

      他心头焦躁不已,试图冲破雪阵留住那两位女子,可是嘴唇开了又合,却始终无法发声,就连双脚也难以挪动寸尺,似是有一把枷锁,将他牢牢地囚在了原地。

      气息紊乱时,晏翎终于挣脱囚笼,愕然醒来。

      眼前是一池添了药汁的热水,层层白气在水面漂浮,似梦又似幻。

      晏翎微微调整了一番,待气息平复后才淡声开口:“秦遇,进来。”

      很快,素色的纱幔被人挑开,一道玄色身影款步而来,在他身后的大理石地砖上站定。

      “我头疼,替我揉揉。”晏翎又合上了眼帘,淡声吩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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