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行》北不愁

2、第 2 章

　　张秋明悄无声息地立在那扇巨大屏风后，将温先生和龙志的话尽数不漏地听入了耳中，当听到那温先生说对棺木的机关束手无策时，他大大松了口气，待听到他说要“仰仗大当家”，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从被劫开始，他就一直留心观察无际帮的大当家，只觉得他头脑简单，气质粗野，虽然行事颇为果断，终究也只是江湖帮派的首领，因此心里早存了不屑之意。只是往日他常听爷爷提起龙志，言语中对这位大当家颇多激赏，故而不敢轻易动手。况且，昨夜龙志在房中假寐，自己站在门口，竟然半分不敢动弹，他回想当时情景，心中不觉又对龙志多了几分忌惮。
　　此时，他听得龙志快步走了出去，知道他是去找二当家穆辰了。厅堂里一片静谧，温先生仍然坐在那儿，不知在做什么。屏息等了许久，仍没有动静，张秋明忍不住探头去看。一看之下，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见温先生正对着屏风的方向稳稳坐着，脸上似笑非笑。
　　张秋明迅速缩回了屏风后，心中突突跳个不停。被发现了吗？过了片刻，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张秋明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透一口。脚步声渐渐远了，直到再也听不到时，他才松了口气。
　　放松下来后，他立刻恼恨起来。自己竟然被无际帮的人吓成这样，实在没用。不过，这里的人的确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对付。那个二当家也是，看上去弱不禁风，却颇有头脑。他二人一定要把自己安置在大当家身边，这其中必有计较，不可不防。
　　凭他小小年纪，虽聪明伶俐，却怎么也猜不透那二人的打算。他之所以毫不反抗便束手就擒，自是因为寡不敌众，却也是因为他算准了无际帮的人留他有用，自己性命无碍。是以他心中早有了计划，也做好了受苦的准备，谁知如今不仅不受逼供，好吃好喝，还能如此接近大当家。
　　受到善待并不奇怪，或许那二人认为自己吃软不吃硬，但是让沈千万的孙子亲近龙志，究竟目的何在？
　　他爷爷沈千万在三天前咽了气。
　　张秋明站在床边，看着沈千万脸上死灰般的颜色，心里头并不悲伤。他一直不喜欢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父母死时，张秋明不过十岁，无依无靠，只好按照父亲的遗言投奔自己的亲爷爷。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沈千万的情景。
　　沈千万家很大，却没有家仆，他怯怯地敲门，敲了很久也不见人来应门，只好坐在门口等，等待片刻，再敲一会儿门，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天，天色渐黑，仍然无人回应。
　　张秋明赶了几天路，此刻又累又饿，实在支撑不住，只好先在门槛上坐下。天边暮色浓重，如黑云压顶。此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想起死得不明不白的父母亲，顿觉万念俱灰。自己孤零零一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到底年纪小，疲乏劲儿一上来，张秋明不知不觉靠着门框睡了过去。醒来时东方已白，一抹紫红朝云拥着日头呼之欲出。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抬起头，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正在很近的距离盯着他。
　　“哇啊……”
　　他吓得不轻，连连后退。抱在怀里的包袱掉在地上。想起包袱里装着父母留下的遗物，他又慌慌张张手脚并用爬过去捡。
　　那张脸上显出嫌恶的神情。
　　“啧。”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张秋明都生活在这个“啧”字的阴影下。这声饱含着蔑视鄙夷的咂嘴声，每次都能把张秋明砸得浑身一激灵。
　　此刻，沈千万正居高临下看着他，如同看一只虫豸。
　　“你那个没用的爹没教过你？”老头子的声音像一把刀在砂纸上刮，“就算没教过，你应该也能自己发现吧？”
　　“发现……什么？”张秋明战战兢兢地问。
　　“啪”的一声，沈千万一巴掌拍在门上：“机关！这门上的机关这么明显，你是不是眼瞎！”
　　张秋明这时才发现大门的两只铜环后面有几道极细微却很整齐的印痕，像是某种机关的痕迹。可是，谁没事会留意门上有没有机关？而且这样细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这个机关应该怎么操作才能打开。
　　像是看出张秋明的不满，沈千万冷笑一声：“你的意思，倒是老头子的不是了，怪我没有把机关做得更明显一些，好让你更容易发现。”
　　张秋明把头垂低了，不敢说话。
　　“哼，这幅怂样，跟你老子一模一样。我沈千万一生任性妄为，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了个儿子，结果儿子还死得早，害我死之前还得给他养儿子……”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自顾自进了门，张秋明赶紧抱着包袱跟上去。刚行几步，就听见两扇大门轰然关上的声音。
　　张秋明回头看了一眼，脑子里满是疑问。刚刚一直跟在沈千万身后，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难道这是自动运作的机关？不可思议。
　　关于沈千万，张秋明只听父亲略提过几次。他名号叫“狐狸老怪”，虽然听起来不入流，却是正儿八经的诡术派第十四代传人，而且是百年一遇的诡术天才，尤擅机关之术。
　　诡术派在止水国虽不是响当当的名门正派，但好歹也是延续数百年、根深叶茂的大派，爷爷沈千万作为一派之传人，不知是怎样的风采，张秋明本来还心怀向往，如今亲眼见了，发现他只不过是一个满脸皱纹、脾气臭哄哄的糟老头子，不禁大失所望。
　　及至进了家门，张秋明才知道这个偌大的宅子里除了沈千万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怪不得一直无人应门，怪不得他要在门上做机关。摘自这么大，倘若有人敲门，让他一个老人家穿过后园的水榭亭台，再穿过好几进厢房去开门，实在不妥。
　　可是，为什么这么大的宅子，堂堂一派掌门，连一个家仆都不雇？门派的弟子都在哪里？平时谁来照顾起居，园子谁来打扫修整？
　　直到行至后园，见到满地荒草，水面落满腐烂的落叶，张秋明知道自己想多了。
　　孤僻的糟老头子。他在心里多加了一句评语。
　　“跟好我的步子，别东张西望的，这宅子里遍布机关，走错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沈千万头也没回，冷冷抛下这么一句。
　　张秋明吓得一哆嗦，赶紧低头跟紧他。
　　“你住这儿。”沈千万指着一处杂草丛生的院落。
　　张秋明畏畏缩缩站在院落门口，不敢进去。
　　沈千万见状，“啧”了一声：“没用的东西，怕什么，这里头的机关我暂时不开，真想杀你，我何必多此一举收留你。”
　　话虽如此，张秋明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一步一步往里挪。虽然不至于杀了他，可谁知道这老家伙会不会存心弄个小机关捉弄他，看他笑话。
　　“你既然来了，就得守我的规矩。”沈千万并不进来，只站在门外冷冷道：“我先说清楚了，你虽然是我那没用的儿子的种，但别指望我照顾你，吃喝拉撒你都得自己解决，我每月给你一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自己算着花，花完了别想找我要，花不完我也不管，下个月我还是照数给。另外，从明天开始，你必须辰时起床，子时睡觉，我开始传授你心法。”
　　说完，沈千万扭头就走。
　　自从进门后，张秋明一颗心一直提在嗓子眼，这会儿终于放了下来。院落很大，足够他来回翻十几个筋斗，中间有一口水井，看起来还很新。张秋明挪过去，把井盖搬开一看，井水清澈得很。他前一晚水米未进，又饥又渴，这会儿也顾不上谨慎，赶紧打水上来，喝了个痛快。
　　吃饭怎么办呢？他毕竟才十岁，先前一直在父母庇护下长大，此刻骤然要自己解决生计，不免心里没底。一两银子究竟是多少钱？能买多少碗他最爱吃的卤面？
　　父母死得仓促，只来得及交代他如何去投奔爷爷沈千万，连银钱都没留给他分文。临走前，他把家里翻了个遍，一个铜板都没找到。这一路，他根本没机会花钱，全靠邻居大婶给他做的几斤油饼撑了过来。
　　喝了水，有了点力气，他决定先将整个院落细细查看一番。
　　厅堂一无装饰，只有一张方桌，两张座椅。桌上赫然摆着十串铜钱，张秋明拿起来数了数，每一串大概是一百个。算起来，一两银子就是一千个铜钱？好像挺多的。只是不知道一碗卤面要卖多少个铜钱。
　　卧房里只有一张光溜溜的木床，连褥子都没有。幸好时值初夏，暑气初起，不需要盖被也能睡。
　　除了厅堂和东西厢房，院中还有一间厨房，一间茅室，和卧房一样，空无一物。
　　还好，反正他也不会做饭。
　　现在他手里有了钱，吃碗卤面应该不过分吧？
　　可是怎么出去呢？院外到处都是机关。就算沿着原路回到门口，他也不知道那道装着机关的门该如何打开。
　　他抱着包袱发了一阵愁。
　　以前听茶馆的说书先生讲江湖事，都是些快意恩仇、刀光剑影的故事，让年幼的他一度痴迷。从没想过江湖豪杰平时也要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他们成天在江湖来去，潇洒任性，打打杀杀，钱从哪儿来呢？
　　十岁的张秋明感到很困惑。原来江湖一点也不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