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行》北不愁

1、第 1 章

　　风刮个不停，棺木上方的白旗被吹得鼓胀起来，雪白的冥纸胡乱飞舞，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一支十数人的出葬队伍，沉默而迟缓地走过。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一位瘦削的少年。其时已是秋凉时节，少年身着一件苍黄棉袍，袍子被风刮得鼓胀起来，人简直要站立不住，越发显出憔悴凄凉。
　　出葬队伍行到一处岔路口，忽然左右各闪出一路人马。两路人马会合后，一人一骑分众而出。骑在马上的男子身材魁梧，他环视一圈，用下巴指了指棺木，道：“把死人留下。”声音不大，却有一股由不得人拒绝的气势。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几个壮硕的汉子立刻举起手里的板斧刀剑，向送葬的队伍围了过去。人群骚动起来，抬棺木的四个脚夫眼见来者不善，畏畏缩缩地想要放下棺木逃走。
　　那领头人冷笑一声：“立刻滚蛋的人，本大爷饶他不死。”
　　此言一出，送葬的十数人惊慌失措，四散奔逃。领头人环视四周，哈哈大笑，笑完，见还有一个少年呆立原地不动，便道：“你不逃？”
　　少年仿佛没听到一般，只呆呆望着他。
　　身后一个慈眉善目的长须中年男人悠悠道：“大当家，不妨将这少年一块儿带回去。”
　　“嗯？带回去做什么？”被称作“大当家”的人头也不回地问。
　　“这少年是那狐狸老怪的孙子，不能放任不管。”
　　“他是狐狸老怪的孙子？”
　　“千真万确。”
　　领头人点了点头，“好，听先生的。兄弟们，把这小子一起押回去！”
　　棺木和少年被这群汉子一起带走。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行了数日，少年只是木讷地跟着众人，两眼无光，谁也不看。那领头人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得笑道：“先生，我看是你想太多了。看他这熊样，哪一点像他爷爷了！”
　　长须中年人笑道：“大当家，您当年被那狐狸老怪骗得那么惨，如今又想重蹈覆辙？”
　　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领头人却仰头大笑，道：“先生说得没错，狐狸老怪的孙子肯定是只小狐狸，不能小看，哈哈哈！”
　　“大当家打算怎么处置他？”
　　“先生觉得怎么处置比较好？”
　　“若想斩草除根，在荒郊野岭随便杀掉就行，不过，我们留他还有用处，回去之后，把他安置在您身边吧。”
　　“什么？”领头人眉毛一皱，“干嘛把这种麻烦事推给我，我不干！”
　　“大当家若不愿意，那我就把他分给二当家了。”
　　领头人竖起眉：“不行！”
　　“什么事不行啊？”
　　听到这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领头人立刻停住脚步，只见一匹白马慢慢地行来，马背上端坐着一位紫衫男子。
　　众人齐声叫了声“二当家”。领头人早已迎了上去，低声道：“穆辰，你怎么出来了，身体还好吧？”
　　“别把我当病人。”穆辰微笑道，“温先生，你又欺负龙志了？”
　　长须中年人笑得眉眼弯弯：“二当家不要说笑，在下哪敢欺负大当家，只是在商量该如何安置那狐狸老怪的孙子。”
　　“哦？事情得手了？”
　　龙志立刻拍胸脯：“那当然了，我亲自出马，怎么可能……”
　　“别太得意。”简短地掐断他的吹嘘，穆辰看向被缚的少年，“这就是沈老先生的孙子？看起来倒有几分相像，叫什么名字？”
　　温先生道：“这少年名叫张秋明。”
　　“不姓沈？”
　　“张是他母亲的姓氏。”
　　“嗯——”穆辰想了想，道，“听说沈老先生的儿子沈一言当年不肯听从父命，执意要娶自己的心上人为妻，为此不惜断绝父子关系，这少年不随父姓，看来传言不虚。温先生，回去后将这少年安置在龙志身边。”
　　温先生看了自家大哥一眼，随即笑吟吟应了声：“是。”
　　“喂，穆辰，”龙志皱眉道，“你怎么和先生说一样的话！”
　　“不要任性。”穆辰惜字如金地说完，便掉头离开。龙志追了两步，又止住步子，恼怒地挥手示意众人继续前进。
　　一行人拖拖拉拉地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到达一座掩在树木间的庄子。庄园四周被粗木做成的栅栏团团围绕，不失气派。这是当地有名的帮派——无际帮的巢穴。龙志一进门，便向后院奔去。
　　“穆辰！穆辰！”
　　“喊什么，喊得我耳朵疼。”穆辰坐在廊下，神色懒懒的。
　　龙志大步走过去，握住穆辰的手，蹙眉道：“那小狐狸哪里不能住，你怎么非要把他留在我那里？”
　　“小狐狸？”穆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种叫法，亏你想得出来。”
　　“老狐狸的孙子还不就是小狐狸！你别打岔，我问你——”
　　“别急——我先问你，温先生是怎么说的？”
　　“他跟你说的一样，说要把那小狐狸安置在我身边，我不干，他就威胁我说要把小狐狸放到你身边。”
　　穆辰抽出手，抚了抚龙志的鬓发，轻声道：“你想想，温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龙志摇摇头：“我不知道。”
　　“至今为止，温先生说过的话，可曾出过错？”
　　“没有。”
　　“那就对了。”
　　“可是——”龙志还要再说，穆辰的手指已移到他嘴间。“嘘——你这么多天没回来了，想对我说的话就只有这些？”龙志怔了怔，随即把穆辰拉至怀中，另一只手环过他的腰，笑道：“当然不止这些，剩下的话去你房里说，好不好？”

　　张秋明被送去无际帮大当家龙志的房中时，夜幕已经降临。他身着簇新的玉色长袍和皂色长靴，站在走廊里，只觉寒气入骨。温先生带他进了一间阔大的厅堂，然后指了指厅堂后方，道：“大当家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等他回过神来，温先生已经离开了。在四面透风的厅堂中央站立了半晌，张秋明终于挪动了脚步。他绕过厅堂的巨大屏风，走进一条长长的甬道。走到甬道尽头，才发现墙角有一扇门，里面是一间卧房，房中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卧房一侧还有一扇门，门内透出黄白色的光，缓缓拉开这扇门，张秋明顿时定住了脚步。
　　凉意如水的秋夜，龙志却光着脚倚在榻上假寐，身上只穿一件薄衫，半截手臂露在外面。张秋明站在门口，手脚有些颤抖。
　　“来啦？”龙志睁开眼，“啧”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你睡外面那间屋子，现在就去睡，别来烦我。”
　　说完，他一翻身，又睡了过去。张秋明把门关上，退到外间，吹熄灯烛，和衣在床上躺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龙志打着老大哈欠推门出来时，张秋明正坐在床边发呆。龙志不理他，径自走了出去。厅堂里，温先生正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喝茶，显然是等待已久。
　　龙志边打哈欠边招呼：“先生，这么早？”
　　温先生笑眯眯侧身道：“大当家，早。昨晚睡得如何？那少年没给您添麻烦吧？”
　　“别提他了，跟一块木头似的，话也不会说。”龙志一屁股坐下来，突然向温先生探身过去，“我说，他不会是个傻子吧？”
　　“大当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龙志一撇嘴：“我就是不明白，你和穆辰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昨天晚上本来想让穆辰来我这里过夜，这下可好，那么大一截木头杵在那儿，叫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先生你说，穆辰他是不是想要避开我？”
　　温先生早已习惯自家大哥毫无遮拦的个性，这时也不避讳：“大当家，您这样想，可真是冤枉二当家了。”
　　“哦？怎么说？”
　　“您想想，我们一行人回去时，为何会在途中遇到二当家？”
　　龙志搔搔头，道：“那是因为穆辰出来迎接我们——”说到这，他猛地一拍大腿，“不对！我们出门这么久了，回来的时候也没有派人送信给他，他怎么知道我们昨天回庄？”
　　“没错，您再想想，昨日二当家果真是去迎接我们的吗？如果是，为何不带人手出来？况且，当时二当家说了几句话后，便只身回庄了，他并没有接您回去啊。”
　　“你说得对！这么说，穆辰昨天到底干嘛来了？”
　　温先生摇头叹道：“大哥，您还不明白吗？我们为了追寻狐狸老怪的踪迹，离庄这么多天，二当家自然十分担心您的安危，我猜，他一定每日都在那条路上徘徊，等着您平安归来，不然，昨日怎会如此凑巧？这份情意，您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唉——”
　　温先生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龙志不由得满心羞愧，同时也满心甜蜜。他站起来，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趟，然后一跺脚，大声道：“先生，我去找穆辰了！”
　　“哎，大当家，稍安勿躁，二当家这会儿还没起身，您先听我说正事。”
　　“正事？”听到这个词，龙志重新坐了下来，“对了，昨日抬回来的棺木，先生已经研究过了吧？”
　　“嗯，我昨晚细细察看一番，棺木里果然遍布机关，想开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龙志吃了一惊：“连先生也没办法？”
　　“办法是有，不过需要花点时间。”
　　“花多长时间都不是问题，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这个嘛——”温先生拉长了声音，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微微笑道，“事情能不能成功，就得仰仗大当家了。”
　　“仰仗我？”龙志诧异道，“我找到了那老狐狸，又把他的棺材带了回来，接下来的事就只能靠先生你了，我能做什么？”
　　“大当家，您什么都不用做，像平时一样就够了。”温先生笑得很无辜。
　　不管龙志如何追问，温先生也不肯透露更多。无奈，龙志只好径自去后院找穆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