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封闭区》水澄澄澄

3、第 3 章

　　雨珠在玻璃窗划出一道道痕迹，在远处灯光的照耀下，流光闪烁。

　　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亮得刺眼。电话那头传来徐母急切的声音：“阿绫，我打电话给你，你怎么不接也不回呢？”

　　“我忘记了。”一开始是没有接到，后来看见了，又想着明天再回、下午再回、晚饭后再回……拖着拖着就忘了。

　　似是听出了这边异常的寂静，徐母又问：“你现在在哪里？”

　　“家里。”

　　“你还住在那个地方吗？一到晚上路上连盏灯都没有，你一个人住那里不安全，找个地方搬走。”

　　“嗯。”徐绫拉上窗帘，蹲下身，凝视着空旷的长廊，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似乎随时要将她吞噬，但她并不害怕。

　　类似的对话发生了很多次，每次她答应得很乖顺，过后往往不了了之。徐母叹气，又叮嘱：“天气冷了，你每顿饭多吃点，不要想着省钱，我上次给你的钱用完了吗？”

　　“没有。”父母给她的钱，她从未用过，但她并不想告诉母亲。

　　“这个月我请几天假过去看你。”

　　“不用了。”她不喜欢母亲干涉她的生活，从前就不喜欢。

　　“阿绫，我和你爸只有你一个孩子，以后无论如何都是要依靠你的，你……”徐母的声音有些颤，但她竭力控制住了：“你不愿意回家，我们就过去陪你，你爸还有三年才退休，我们商量好了，明年先到你那边买个房子。”

　　徐绫掀了掀唇，没说话。

　　“就这样吧，你先好好想想。”徐母说完，默了几秒，才挂断电话。

　　徐绫握着手机，在黑暗中静静蹲着。许久，她才站起，朝楼上走去。她不喜欢搭电梯，尽管那样会快很多。可她要那么快干什么呢？时间那么漫长，她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有事情填满它。

　　储藏室的灯还亮着，桌上有一本摊开的书。她坐到桌前，合上那本未读完的书，从自己的包里拿出笔记本，食指摩挲着略微褪色的封面，一遍又一遍，沉浸在回忆之中。

　　长夜逝去，白昼再次来临。

　　一早，同事杨莹收到了一束粉色玫瑰。花束的香气在前台的一角隐隐浮动，杨莹摘下卡片看了看，有些恼，将花束抱了下来，塞到前台底下。

　　同为图书管理员的吴萍连忙制止：“哎哎哎，别整坏了，我这有个花瓶，把花插起来吧。”

　　杨莹一看，笑了：“吴姐你这花瓶也太迷你了吧？”

　　“这是买东西送的，哪怕只能装一枝花也好，你摆在桌子上，别拂了人家一番好意。等十几二十年后你再想起来，绝对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杨莹取笑她：“吴姐，这一定是你的经验之谈吧？”

　　吴萍将迷你花瓶放到杨莹面前，听见打趣，她撩了一把长发，应道：“那是，姐年轻的时候追求者也是很多的。”

　　杨莹一下子笑弯了腰，笑完了，她拿起花瓶，往里面倒了些水，从花束里挑出一朵未完全绽放的玫瑰花，拿剪刀修剪了一下，放进花瓶里。她没把花瓶放在自己桌上，而是放在前台后方阅览区的一张桌子上。

　　图书馆每日人来人往，高峰期哪里有座位就坐哪里，但人流少的时候，那些常来的读者往往会固定在一个座位就坐。杨莹摆放花瓶的那张桌子，经常就坐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她大概是去年七月份开始来的，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杨莹去年大学毕业，刚进图书馆，有些坐不住，偶尔会跟读者搭讪聊天，见那女孩子正值学龄，就问她怎么不去上学。

　　女孩子回答，她因病休学，白天大人要上班，她妈妈给她办了读书卡，她在家里待闷了就到图书馆来。

　　那女孩看的全是美术类的图书，徐绫有几次从她身边经过，发现她在白纸上练习素描。

　　杨莹回到工位上，感慨道：“小冯好久没来了，也不知道她的病好些了没有。”

　　吴萍抿着嘴没出声，一回头，见徐绫脸色不佳，关切地问道：“徐绫，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假去看一下医生？”

　　杨莹和吴萍说话的时候，徐绫一声不吭，共事许久，她们都习惯了徐绫的沉默，此时突然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吴萍不禁吓了一跳，伸手摸了摸她冰凉而僵硬的手，她忙道：“我跟主任请个假，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徐绫摇头，昨天同事请假她顶班，从早上八点半到晚上九点半，又连着两个夜晚没睡觉，身体有些承受不住。想了想，她对吴姐说道：“吴姐，今天算我请假，麻烦你跟主任说一声，我回家睡一觉，明天再上班。”

　　吴姐点头：“那你先回去吧，到家了给我发个短信。”

　　徐绫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包和衣服，如果打算在图书馆过夜，她会多带一套换洗的衣服，冬天衣服体积大，好在她的包也很大，勉强能装下换下来的毛衣。图书馆正门对面是成片居民楼，她每日搭乘的公交车会在居民楼另一侧的站点停靠，从图书馆到公交车站，步行不过七八分钟。

　　上午九点多的光景，在站点等公车的人并不多。徐绫背靠站牌，盯着一辆辆车从面前行驶而过。斜对面的办公楼走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身材挺拔，穿着整齐的西装，提着公文包，脚步匆匆。

　　只一眼，徐绫便移开了视线。

　　好在对方并没有注意到她，跟另一个人一起朝反方向离去。徐绫再次望过去，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后脑位置有一缕头发微微翘起，随着他的步伐上下晃动，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柔顺。

　　徐绫收回视线，想起前夜，心下暗叹，拥有秘密的第一天，她就想着以后总会有别人知道，只是她没料到会以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

　　回到家，徐绫放下包，进入洗手间洗澡，将换洗衣服扔进洗衣机，她返身坐到床上吹头发。她租的是一房一厅，地方很小，位置也偏，但胜在房租便宜，交通方便。洗衣机转动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异常响亮，徐绫闭着眼躺在床上，心跳加速，太阳穴隐隐跳痛，她疲倦至极，忍着不适，到底还是睡了过去。

　　“乒！乒！乒！”

　　晚上十一点，图书馆大门处传来金属碰撞的响声。没多久，门口那人的脚步声渐渐离去。

　　徐绫静静地站在二楼。保安夜里巡逻只是走个过场，在大门上敲打几下，查看一下是否上锁。图书馆工作人员流动率低，工作将近四年，她把每个人的习惯和性格了解得很清楚。前台值夜班的林悦坐不住，今晚又叫了她男朋友过来，两人在窗边的角落里低声聊天。另一个管理员李嘉怡最近迷上了一款游戏，今天是工作日，晚上人不多，她低头捏着手机玩游戏，根本没注意到从正门走进来的她。

　　徐绫知道经常留宿不好，可她忍不住。下午三点半，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面对安静的屋子，排山倒海而来的怅然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静静地抱着被子，突然间对未知的变化充满了恐惧。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又回到了图书馆。

　　黑暗中，徐绫无声地走上了六楼。

　　六楼分为C区和D区，D区是办公区，有几个办公室和一个大会议室，C区几个小书室存放着图书馆的馆藏，仅有的一个大书室作储藏使用。六楼整层都不对外开放，除了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其他人禁止入内。今年中旬图书馆收回了外租作商业的一楼，计划将办公区域和储藏室都搬到一楼，六楼C区的馆藏对外半开放，D区简单装修后改装成展览室和讲座区，定期展出一些书画或是作家原稿，邀请出版社或是著作人进行讲座宣传。

　　办公区已经搬得差不多了，C区的书室计划在1月上旬完成搬迁。储藏室的书多且杂，徐绫打算全部整理一遍再搬。

　　储藏室里，靠近大门的灯亮着。徐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整理过期报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储藏室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声。徐绫探头往外瞧，强光正好打到她脸上，她被迫闭上了眼睛。光线很快移开了，视线模糊中，一个人影悄悄朝她走来。

　　“别怕，是我。”

　　徐绫眨眨眼，看清楚来人，眉头就皱了起来。

　　王运熙换了身衣服，球鞋、牛仔裤和深色卫衣，发尾仍旧有点卷，他背着背包，手上拿着手电筒，光束照在地上。

　　“你来做什么？”

　　“我……”王运熙有些无措：“我就是来看看。”

　　昨晚被徐绫赶回去，他越想越不甘，今晚加班回家，他洗完澡，随意拣了些过夜装备，见路上行人稀少，便朝图书馆而来。此时已是晚上十二点，居民区万籁俱寂，图书馆周围更是安静，他在外围绕了好几圈，才侥幸在一楼男洗手间找到一扇没有锁上的窗户。他爬窗而入，图书馆冰凉的空气令他不由抖了抖，他从背包里摸出手电筒，咽了咽口水，摸索着走到外面。他经常到图书馆，对馆内的情况了如指掌，虽然极少到一楼，但他很快找到通往上层的路。怕中途出岔子被困住，他没有搭电梯，而是沿着消防通道一层层往上走，内心不住忐忑：万一徐绫不在怎么办？

　　见到徐绫的那一刻，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徐绫极可能每晚都留在图书馆。

　　“我说过的，外人夜晚不能留在图书馆，你是怎么进来的？”

　　“唔，反正我就是有办法进来。”王运熙没有正面回答，又道：“你就让我留下来吧，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相反，如果你又要阻止我留在这里，我就告诉其他管理员你留在这里深夜不归，这样你也别想留下来了。”

　　王运熙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戳中了徐绫的软肋。她瞪了他一会，扭头继续手上的工作，不再理会他。

　　王运熙这才关闭手电筒，踮着脚尖走进储藏室，在徐绫对面的外置坐下。

　　“你这是在干什么？”

　　王运熙盯着徐绫的动作。桌上摆放了许多旧报纸，徐绫垂着头，细白的手指抚平报纸边缘的褶皱，将之折叠，包上牛皮纸封面，在封面正中间位置注明名称和日期，再重复处理下一批报纸，动作平稳而沉静。

　　听见王运熙的询问，徐绫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王运熙一时之间也弄不清徐绫那一眼的含义，只好从书包里拿出DV，试探道：“我在这附近拍一下可以吗？”

　　徐绫手一顿，但很快恢复正常，她依旧垂着头，没做出反应。

　　王运熙小心翼翼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见徐绫不反对，才起身四处走动，他先是观察储藏室的角落，而后将每个书架浏览了一遍，手上的DV不时地拍来拍去。拍完储藏室，他走到走廊上，掏出口袋里的手电筒，在前夜看见米娜的地方徘徊，天花板、地板、墙壁，他一一查看，没有发现异常之处。他走到窗边，撩起窗帘，透过狭小的缝隙朝外望去。那天晚上窗边还站着一个人，从那人的背影来看，应该是男性，而且年纪不大。

　　那个人在看些什么呢？王运熙眯着眼望着不远处居民区零碎的灯光，心下无解，他抓了抓头发，放下窗帘，走到储藏室门前朝里面望。

　　储藏室位于走廊的拐角处，对面书室大门紧闭，靠近储藏室大门的两盏炽光灯亮着，窗户在另一头，窗帘拉得严实，灯光下的那一片区域成了世隔绝的独立空间。

　　在他发现之前，有多少个夜晚，徐绫是独自在储藏室里度过的呢？一个人待在这里，就算是他也多少会心慌不适应，她怎么能够如此安静淡定？

　　意识到自己又开始走神，王运熙连忙低头拍了拍脸，转身回到走廊上，拿出脚架，将DV固定好，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席地而坐。长夜漫漫，王运熙无所事事地捏着手机浏览新闻，周围安静得可怕，连徐绫翻动报纸的声音都听不见。静静地坐了一会，困意袭来，王运熙垂着头，心想睡一会儿再起来，他闭上眼，很快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