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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   团长走过来的时候史参谋没有发现。
      他们团虽说已经接受了整编,但全团上下的军装并没有更换为中央军的黄色军服。也许是被服资源紧张,也许是团长或是师长不太乐意。车厢里的光线不太好,一身暗蓝色军装的史参谋坐在车门边,借着从门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痕阳光在看着封信。
      信纸不怎么样,在阳光下显得粗糙,纸上的字迹却是骨耸神秀,颇有气势。阳光打在信纸上映得那些字一个个几欲飞腾。史参谋半边脸被那阳光打上一层金粉般的亮色,另外半边脸去浸在车厢的暗影里,明暗分际,齐若刀裁。
      团长边走边咳了一声。
      如果是整编之前,团长会直接走过去顺便也把那信侧着头看上一会儿。但在整编之后,黄埔出身,原在中央军里服役三二年底才调来团里的史参谋与团长之间就莫名的生份了起来。若有若无的一道墙横在两个人之间,谁也没跟谁明着说起过,连暗示过都没有,可就是渐渐的隔膜了。史参谋在自己的那份参谋工作上仍然是无可挑剔,团长对自己手底下千多号人的管辖上也是如此。但史参谋只管自己的那份参谋工作,对于团长那些所谓的“毛病”,像烟酒过度,军容不整之类的,再不置一辞。而团长在史参谋面前也没多余的话,像以前开玩笑说给他说个媳妇什么的,再也没有过了。
      团长愤怒于史参谋竟也伙同着中央系的那些家伙们一起,想吞并自己的这支队伍。
      史参谋则是失望于团长在如此局势下,仍是无视政府军令一幅军阀作派拥兵自重。
      也确实无可调和。

      “团长!”听到咳嗽声的史参谋把手里的信纸折起,起身敬礼。
      “安排吃饭。”团长挥挥手,“传下去,吃饭时把车门打开透透气,别走远了,车开了不等人。”看了折起来的信一眼,随口还是问了一句,“哪来的啊?”
      “以前的同学。”史参谋答道。“问了点儿三月里长城底下打得那一仗。”
      “他现在……在那边。”他停顿了一下,低声说。
      团长眉一挑,随后看了身边紧跟着的警卫排胡排长一眼,胡排长面无表情,听如不闻。
      “□□?”团长也低声问。
      史参谋点头。
      “少联系。”团长摇头,“让别有用心的人抓住辫子就摘不清了。”

      车门被用力拉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睡梦里的张立宪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车厢里沉凝了大半天的浊滞空气,被从车外扑进来的冷风飒然吹散,呼吸间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车门大开,午后的阳光慵懒灿然的从车厢外闯进一片昏暗里,外面的是一片绿褐间杂的田野,水渠里的流水在日光下泛起大大小小的点点银光,几株柳树鹅黄嫩绿的镶在视野边缘一掠而过。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阵子在训练时体力又挥霍的厉害,张立宪总是觉得觉不够睡,闲下来时眼睛一合就会迷糊过去。现在虽然人醒了但眼睛还是眯着,人也不太想动弹。枕在头下的触感坚实温暖,恋恋不舍的用脸蹭了蹭。
      虞啸卿忍无可忍的一个暴栗子弹在他的脑门儿上:“起来了。”
      张立宪后知后觉的从虞啸卿的大腿上撑起身来,脑门儿上被弹得隐隐生疼,眯着眼睛伸手去揉。
      虞啸卿看着他那幅迷糊样子,不由的用湖南话喃喃骂了一句。他想站起来,腰上刚一使劲,却猝不及防的吸了口冷气。
      张立宪条件反射的伸手去扶他,虞啸卿攥着他的手示意他别动,自己也倚在车壁上一动不动的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式:“别动。”
      “连长?”张立宪愣了下。
      “别动,腿,麻了。”虞啸卿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一阵阵酸麻胀疼的感觉从右腿上传过来,那条腿一路上被张立宪结结实实的枕在脑袋底下,小半天都一动没动,不麻才怪。
      反应过来的张立宪蹲下去想揉,被虞啸卿一把推开:“赶紧起来,像什么话!”

      车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站台,饭菜很简单,像往常一样的二米饭,白菜汤。只不过菜里的肉明显比驻训时更多,油也是。米饭的量也更大,不够再添。
      只是吃饭的时间给得很短,匆匆忙忙的又得再次上车,奔上谁也说不清的目的地。
      张立宪与虞啸卿还是坐在老地方,看着车门被从外面咣的一声拉上,随后就传来一阵哗哗啦啦的铁链声响,张立宪疑惑的回头看了虞啸卿一眼。他发现连长的脸色在暗淡的车厢里异常的凝肃。
      “锁起来了。”虞啸卿低声说。
      张立宪伸手推了推车门;“为什么?”
      “怕有逃兵。”列车又运行起来,哐当哐当的单调节奏里,虞啸卿的声音很冷冷的。“车在往南边走。不是去打鬼子。”
      “那是去干什么?”张立宪攥紧了拳头,短短的指甲掐进掌心里。
      “睡吧。”虞啸卿揉揉他头发。

      接下来一路南行,有时坐火车,有时纯靠走路。于是谁都明白了他们这支队伍是要去做什么。
      剿共。
      不久,团里就出现了逃兵。
      逃兵有两个,海正冲在得知消息后一张脸像铁一样的森寒,因为那两个兵全都是他的老乡,都是东北人,也都是长城抗战中幸存下来的老兵。
      第三天逃走的两个士兵就被抓了回来,这里已经接近南方。人生地不熟又钱粮两缺,能撑到第三天已经不容易了。团长看着那两个五花大绑的士兵,淡淡的说。
      虞啸卿认出了一个,是当初一起去炸日军的炮阵地时,那个腰上被扎了一刺刀的年轻人。圆脸上有对双眼皮的眼睛,顾盼间很有神彩。
      那个年轻人让人给绑得很结实,在问到为什么在跑时,昂着头只说了一句:我们两个回去打鬼子。南边没鬼子。
      虞啸卿不知道那两个人最后怎么样了,他也不想知道。海正冲肯定是知道的,但也不想再提。只是晚上虞啸卿又恢复了查铺的习惯,由原来的一次变成了两次,上半夜一次下半夜一次。
      白天的行军很累,可是每天晚上都有睡不着的士兵,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刻意装出鼾声。
      虞啸卿经常会碰上没有睡觉而是蹲在房檐下吸烟的海正冲,黑夜里一点烟头的红光明明暗暗,早上会看到一地的烟头。
      “连长,我想不明白。”有一次海正冲低声说,“东北那边还让鬼子占着呢,我们千里迢迢的跑南边去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打仗。”虞啸卿意兴索然的答了一句。
      “鬼子占了东北肯定不算完,咱们临走前,华北都快出事了。”海正冲看着虞啸卿的背影说,“□□闹腾了多少年了,现在占的地盘还没有东北一个省大,我觉着也不是非打不可。连长你是黄埔出来的,有学问,给我说说。要不我这心里头不痛快。”
      虞啸卿心想,说说?说什么?他觉得自己也不是特别明白。“攘外必先安内,□□一旦坐大势必不可收拾。到时就是□□的下场。……”虞啸卿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自从离开后还没回去过的家乡来。他还记得在二七年前当地有过一场GD组织发展的“农运”,平时那些温和的佣农们好像在短短的时间内发了狂,把附近好几座村子的数十个“地主恶霸”们揪出来砍了头,分掉了房屋田产。但不久后军队就开了过来,血流成河。
      海正冲等了一会,看虞啸卿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几口吸掉手里的半截烟:“总之,打不完□□,就不能去打鬼子?”他把烟头狠狠的碾灭在地上,“那就打呗!”

      虞啸卿去掖张立宪的被角时,吹在手背上的呼吸陡得停顿了几秒钟后才再恢复,抬手揉了揉露在毯子外的短毛脑袋,心照不宣。
      装睡的张立宪知道露了馅儿,索性睁开了眼睛。
      南边的天气比起北方,已经很暖和了。虞啸卿身上也没有披大衣,上身只穿了件衬衫,在夜色里是一种幽幽的白,袖口处露出的一截手腕颜色略深,是日光晒得。袖口在张立宪的脸上掠过,带着洗涤时沾上的淡淡皂角清香。
      张立宪开口时气息拂在露在外面的那截手腕上,潮湿微热,“咱们到底去哪儿?”
      “湖南。”虞啸卿本来不想说,却言不由已的回答出来。
      “湖南?”张立宪好像是想到什么,忽的一笑,“连长是湖南人吧?”
      “是。你个小四川佬儿。”虞啸卿收回手,“还不睡觉?”
      “我还没去过湖南呢。”张立宪动作很轻的翻了个身,看着已经走到门边的虞啸卿,喃喃的说。
      屋子里很安静,他的话虞啸卿听得清清楚楚,肩膀微僵。关门的动作就有些不自然。
      如果是和平的年代,他想他是很乐意带着张立宪回湖南走一走的,湖南三湘,茶林稻田,山碧水秀,瑶汉杂处,闹端午节的赛龙舟,瑶家赛的歌舞会,庙会上望不到头的小吃摊子,用一搂粗的木柱子撑起的高台,社戏时丝竹悠扬的昆曲。老家的祖屋青砖白墙,飞檐黑瓦,中庭的那棵桂花树,每年收了花做的糖能香飘了半个镇子。墙根底下种了一溜的朝天椒,秋阳底下红得像灯笼火,摘下来炒盘上桌一屋子都是辣的……
      可现在……他不想回湖南。也不想让张立宪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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