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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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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睑被冰凉的雨水敲打,羽睫奋力一睁划开细密的雨幕。
偌水陡然大口呼吸了一下,心跳如雷,吸气后的屏息带来了短暂的耳鸣。随之传来的是双手灼烧般的疼痛。
“驾!”
还未等她看清自己所处之境,胸腔便是一热,脱口涌出一句清脆的女声。声音是吼出来的,尾音几近发颤。
这一下彻底惊醒,她在雨中努力瞪大双眼看向疼痛的来源——手中紧紧握着的缰绳,细韧的绳子已经嵌进手心,每一次牵引都是割伤般的拉扯。
她怔怔地移远了目光,缰绳的末端正驾驭着一匹枣红色的辕马!
马臀上被抽鞭的痕迹触目惊心,踏溅的泥土打在茜色衣裙上,又飞快地被雨水濡浑。
下意识松开了手,缰绳飞脱,迟钝的痛感倏地遮天蔽地袭来,像是被活活撕开了结痂。
是在做梦吗?一定是在梦里。
可是做梦怎么会痛得这么真实!
马还在竭力奔跑,偌水整个人颠簸得要命,不由得往后蜷缩,身后却是一空——情急之下,她拉住了余光中布幔一样的东西稳住身形。
伤口握紧被雨水浸透的帷裳被后如同电击,她龇牙咧嘴忍不住张口骂娘,却在窥见帷幕之后的奇景震惊到再次呼吸停滞——
盈天的大雨荒山阴郁灰暗,车舆里竟有两位风华绝代的妙人,好似黑白画卷上一笔浓墨重彩的金粉朱砂。
原来真的有人的眉眼可以被称为“剑眉星目”,男人群青色的双瞳幽邃如星河,纵使低垂也难挡璀璨。
肤白唇薄,骨相英挺,身着玄色大袖乌黑外罩,宛若新雪落乌枝。
雨水从马车缝隙间洒落,他淡漠面容上沾染了一层水汽,却化不开眉头微蹙的凝重之意。
男子披风下护着一个粉团子。
少女将笈模样,鹅蛋脸,弯弯细眉水杏双眸,凝肌胜雪,唇瓣像是初春的桃花。千草色的里衣外披白绿的合纱衫,项间戴着一珍珠白玉璎珞圈,通透贵气。
两缕刘海被雨水打湿,软趴趴黏糊糊地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显得格外娇憨可爱。但她并未注意,只是全身心地读着手中的书简。男人也一直保持着单手支撑的姿势,将她护在怀里。
生死存亡之际,时间却仿佛静止,偌水愣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把两人打量了个遍。
少女发现了她的注视,抬起头粲然一笑,小梨涡甜得好像能滴出蜜来。
“夫子,怎么啦?我们是不是要死啦?”
眼前的人却笑得坦荡又漠然,仿佛死生也不过是风轻云淡。
“殿下莫急!卑职豁出性命也会保二位周全!”
又是那个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她当下这个身体里冒出来。
少女想说什么,却被车舆的颠簸打断,她捂着嘴向偌水身后指去,偌水便飞快地顺着她葱白的指尖扭过头,然后整个人都吓傻了——
辕马还在不要命地拉着马车狂奔,前方却能清晰可见山崖的轮廓!再这样下去,刹时就将跌落悬崖车毁人亡!
偌水的身体比大脑反应得快。“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跳上车轼,抓住缰绳向后猛力一扽。
马看清了前面的路,发出一声颤抖地嘶吼,竭力转弯。
然而马车惯性太大,整个马车还是不可阻挡地向山崖倒去,马蹄打滑,嘶吼一声比一声急促悲凉。
与此同时男人也从车厢里迈了出来,脸色更加阴沉冰冷。
千钧一发,就算是偌水也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惨剧。她果断抽出腰间的佩刀,另一边男人也拔出了一把匕首。
两个人电光石火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不必言说,这一定是最好的决定。
同时动手,男人手起刀落将手中匕首狠狠刺入马的左臀部。辕马疼痛到无以复加,长嘶一声狂奔跑远。登时,马车失去拉力直接裹挟着车上的三人向崖底滚去!
男人万万想不到,那个刚刚跟他点头示意的女人,竟然选择割断了缰绳将马放走!
此时身坠已是定局。他错愕的瞳孔缩紧,深深穷目一瞥。
偌水放松四肢顺势下落,手中的佩刀随意放掉,迎着那双眼回敬得单纯。
因为她想的其实很简单:既然马车快要翻了,不如把马放走。它带着他们逃跑已经鞠躬尽瘁了,还非得让人家死而后已吗。
不过这代价貌似有点大。就像在过山车爬升到顶点时解开了安全锁,她感觉自己正在飞速陨落。
偌水闭上了眼睛。
“什么?”
总编假咳清了清嗓子,一只手拿过水杯送到嘴边,另一只手虚晃两下,示意眼前拍案而起的女人冷静点儿。
“阮小姐,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以你小说现在这个收益来看,及时止损是最优解。”说完总编呷了一口茶水。
“及时止损的意思就是让我的小说腰斩?我还没死呢就给我封笔了?”偌水从头顶到脚趾头都写满了愤怒。
三年,整整三年,她勤勤恳恳笔耕不辍了三年!好不容易收获了一些铁杆书迷,在小说网上也小有些名气,因为一时收益惨淡,就要把一切敲烂推翻?
“你可以继续写,但是我们网站不会再为你提供平台,而且,介于你之前已经把小说的版权卖给了公司,你以后也不能在其他网站连载。”
可能是觉得气氛有些残忍,总编赶紧扶了下眼镜继续说道,“我们会支付你违约金,大概是你现在小说红利的五倍……”
“你们以为给钱我就会同意了吗?我要告你们,法庭上见吧!”偌水话说得狠,却染上了些哭腔。
人怎么会这么倒霉。生理期姨妈痛,断断续续胃疼了一个礼拜,化妆品接二连三过期,写作遇到瓶颈期就算了,天降陨石直接砸了她的饭碗。
这颗陨石就是他妈的巧克力咖啡炭!
“阮小姐,你可以再看看合同,我们这样做是完全符合协议要求的,不怕上法庭。但没这个必要……”
总编再次战术性喝水,“你也是我们小说网的言情元老了,别闹得那么难看,当初大家都是喜欢看‘三千瓢’的。”
闻言,偌水顿时没骨气地红了眼。
“三千瓢”,是她的笔名。
阮偌水,当初生她的时候,家里人找大师算了一卦,说她火命,多灾多难,命途坎坷,于是爹妈赶紧给她取了个“水名”,也希望她能像名字一样“软弱”,避锋芒,活得久。
其实她挺不负众望的,二十多年来兢兢业业成为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透明,朋友口中别扭的老好人。
谁知道呢,只是在工作之余毫无指望地每天在小说网更着没人看的文,直到有一天突然就收到了编辑勾搭的邮件,然后突然就心血来潮地叛她人生中最大的逆——辞了工作搬进出租屋成为了一名全职新手作家。
当时的她开心得要疯掉,怀揣着遥不可及却又闪闪发光的梦想,敲着键盘挥斥方遒。
弱水三千,她偏要痛饮三千瓢!将这三千华里统统舀尽,再艰险再遥远也定要踏遍。
她曾经前所未有的热血过。
“可是现在时代变了啊,你这种小说没市场了,现在大家都爱看爽文,你看现在最火的‘巧克力咖啡炭’,小说还在连载中呢,版权就卖给影视公司了,你看,能变现的小说才是好小说嘛……”
总编的话把偌水的思绪从三年前拉回了现实。
是啊,情怀当不了饭吃,没有读者的作家就像离开水的鱼,早晚都得渴死,更别说现在人家连一口唾沫都不愿意给了。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捧咖啡炭,就要把我逼到绝路上,不讲道理就算了,这么多年一点情分都不讲吗?”
办公室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百叶窗外偶尔路过几个倒茶水的编辑,被争吵声吸引会悄悄趴在门口偷听,知道内容后无一不撇嘴摇头。
“啥事儿啊?”
“没啥,人老珠黄,明日黄花啊。”
办公室里。
“阮作家,我把话讲明白吧。现在各种网络小说网竞争这么激烈,每家的金牌作家都是定海针、摇钱树、活字招牌。曾经你是,现在换别人了。”
“炭老师非常抢手,我们开出的条件非常肉疼,才勉强把他留下,他提出的条件就是成为言情榜唯一金牌作家,力捧主推,我们没有理由不答应。除了你,还有几位常年拖文的写手被终止协议了,只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闹的。”
总编是摆出了好好谈的姿态的,至少没有花言巧语蒙骗她。
“与其你跟我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去问问人家,自己是哪里得罪到了,说不定还有转机。”
偌水无法理解。
她根本不认识那个该死的“炭老师”,更不知道这张皮下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人是鬼。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能够这样轻易地妥协。
拖文是不好,但她从未一刻想过放弃。她想,哪怕最后没有一个人看,自己也要坚持把这篇小说完结。为什么他们随随便便就能把自己多年的心血舍弃。太累了?厌倦了?灵感枯竭了?
当作家的初心呢。
街上开始飘洒细雨,天灰蒙蒙的,路上的行人都被加了一层灰调滤镜。
偌水坐在咖啡厅靠窗的单人沙发里,望着玻璃上淅淅沥沥的雨滴发呆。桌上的手机显示正在通话,对方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哎呀你别太伤心啦,换个地方改个笔名重写一本小说不就行啦?网络小说嘛,就不能拖太久,拖着拖着大众审美就变了……”
她一动不动,窗外的雨滴倒映在她瞳孔中。
“你就是把写小说看得太重了,就是个挣钱嘛谁比谁高贵,或者你别写小说了,来找我吧,咱俩一起住,然后找个稳定点儿的工作……喂,你说话啊,知道你不爱听……”
知道你还说。她垂下了眼帘,积郁的雨水扯断了线,一颗一颗滚落在地。
连最好的朋友也这么说,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认命了呢。毕竟她也不是十七八岁不计后果横冲直撞的年纪了。
从总编办公室离开的时候,总编送了她一本巧克力咖啡炭的小说。小说还在连载,就已经出了精装实体本。
想到这儿,偌水从包里掏出书来,翻了翻。
之前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码着字。这玩意刚火的时候她就慕名去看了一眼简介,然后由衷地发出一声称赞:“啧,这不行啊。”
剧情就是近几年很火的,差不多被写烂了的套路:女主前世是一个骄纵跋扈的公主,遇人不淑,一片痴心错付贼人,最后国破家亡,自己也身首异处死不瞑目。重生归来,她拒婚约,斗佞臣,夺兵权,还收获了与太子少师的两世深情。
评论区都夸此乃极品难遇的好文,就是更新慢些,一大堆人跪求作者大大爆肝。还有许多精品长评,写得比高考作文还用心,让她好生羡慕妒忌了一阵。
这样被盛赞的小说肯定有过人之处吧。可真要是这样就好了,至少心服口服,偌水真是越翻越伤心,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只是看了开头就完全能猜到后续剧情的发展。作者笔力不足,比如这段政斗写得粗糙,一看就是电视剧看多了,人设都很雷同。而且一个十三四岁的公主,三番两次在议政的朝堂之上咄咄逼人,再得宠也太夸张了吧。
总之,坦诚地说只有文笔不错,再就是人设挺讨喜的,而小说的剧情设计相比而言就稚嫩多了,差得远呢。
因为他的笔名都是黑褐色的,所以他的粉丝都亲昵地称他为“屎老师”。
她居然输给了一坨屎!!
“哇——”偌水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很大声地哭了出来,引得咖啡店里的人一阵侧目。
手机震动打断了这场崩塌。“喂?”她赶紧拿桌上的餐巾纸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听完电话,她抓起包大步流星冲出了咖啡店。
离开公司前,她被之前关系很好的一个编辑妹妹偷偷叫住,妹妹告诉她,过一会儿巧克力咖啡炭会来公司谈签约的事儿,有可能有机会见到本人。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一定要抓住他问个明白!
偌水紧紧攥着手机在街上疾步穿梭。
雨下的越来越大,视线一帧一帧被雨丝割裂。道路两旁的商铺已经星星点点亮起了霓虹灯,巨大的落地窗映着各式各样匆忙而冷漠的脸。不同颜色的雨伞摩肩擦踵,在斑马线上一簇一簇涌着花浪。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得不像话,心跳在耳边越发清晰,渐渐瞒过其他声响。泪水还是雨水擦也擦不尽,眼前是电影中的各种蒙太奇镜头。
——直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穿破雨幕。
五脏六腑好像瞬间被推出了骨架。
她的世界天旋地转。
终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