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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婵娟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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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没想到又是一座刘家村。
安宁,平和,仿佛一切都回到十六岁那年。他的人生随着潺潺小河拐了个弯,抛却平凡,向撼动天地的英雄未来一去不返。但这一日的刘家村,青山依旧,流水渺渺,晴光较当日更好,唯独没有那位含笑打扇的清贵公子。
他辨不清孰真孰假,只觉得若一切都归于虚妄的梦,回到最初的起点,再走向另一个平淡的结局,似乎也未为不可。这念头令人生出一丝心安,他抬眼望着水面,扶向胸口的手却摸到一块硬物。
是块与体温同化的金锁,还刻着曾被他反复摩挲过的字样:“恣尔兴平,既安且宁。”
……如果过去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长命锁是谁的礼物?
而假设什么都不曾开始的刘家村并非现实,早在翠云山就被丢弃的东西怎么会回到他身上?
“舅舅……?”沉香举目四望,然而河滩前除了他自己,再无旁人。
“沉香!”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最先是孩童般稚嫩,随即更多声音山呼海啸涌来,汇成一股浩大而杂乱的声浪壅塞在天地间的每一处。他仿佛看到天极有点点碎裂的艳丽火光,顺着他的名字肆意泼洒,被九天之上的劲风卷向目力难以企及的更高处。
他感到自己似乎身不由己地前往另一个世界,仿佛一双看不见的手要将魂魄生生拖出躯壳,但这些如同潮水袭来,眨眼又滚滚退去,留下狼藉的泥滩。
什么也没发生,他仍然身在刘家村,那个闭塞平凡的小村庄,山峦依旧,终将汇入东海的水流正向更宽广的河道前进,永不回头。
沉香迷茫了一阵,心里猜测是不是那群能够飞天遁地的神仙朋友在找他,只是先前大起大落,峰回路转,脑子里一下子塞进太多光怪陆离的东西,一时间整理不出头绪。他蹲在石滩上发呆,一会儿想到天军围杀村民时摄魂镜冰冷逡巡的光芒,一会儿又想起华山水窟里那个温柔哀伤的娘亲,还有这一路打打闹闹的伙伴们。后来思绪飘到曾给他吃闭门羹的万窟山,小玉不肯相见,四姨母惨亡,一切覆水难收。那时他当真恨过她,恨她为何要那样做。
但他怎忍得下心去恨她?所以后来他更恨自己为何无力回天,恨杨戬为何苦苦相逼不愿放过他和他身边的人。
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回头去看,是拉起衣摆一路小跑过来的柱子:“沉香!可算找着你了……”他累得两肩都垮下去,脸上挂满豆大的汗珠,半是不耐暑热半是埋怨地说:“沉香,你不好好回家吃饭,跑这儿来干嘛?书被夫子收了咱们再找机会偷回来,你这一跑倒好,我娘撵着我满村找你。”
沉香一时摸不准自己又怎么惹到那位剽悍大婶,从小到大被老学究没收的杂书也多,反正四书五经以外的都会被骂作旁门左道。他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我最近应该没闯什么祸吧?”
柱子一口气缓过来,朝他叽咕叽咕眼儿,神秘兮兮道:“村里来大人物了!你一跑,没过半柱香那拨人就来了,前呼后拥的,好大阵势!你那个四姨母也一起来了,我娘让我赶紧找你回去,他们现在应该在你家喝茶呢。”
“四……你是说我四姨母?!”沉香错愕道。
他印象里的四姨母还是一袭红衣的龙宫公主,英姿飒爽不输男子,那个逢年过节挎个竹篮来看他的布衣农妇早在踏入波澜壮阔的世界后逐渐淡去。结果紧赶慢赶回到刘记灯笼铺,被一群小厮婢女团团围在中间的却是个打扮像丁夫人一般的富贵女人,只是轮廓与曾经用于伪装的外貌有几分相似。
看到他,这位夫人面上显出些许爱怜,但比起这些更添为难。她用丝帕替愣怔的沉香擦了擦汗,柔声道:“这便是婵妹妹的孩子,沉香。”
屋内气氛稍有缓和,然而还是几近凝固,颇有山雨欲来、黑云接地之势。
沉香这才注意到爹坐在八仙桌旁,搁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握成拳。屋里除了貌似四姨母的女人,还有个面沉似水的华服男子,看年纪也是长辈。桌上茶具没有动过,他还没见过书生老爹如此摒弃礼数,但这一男一女亦不曾落座,好像嫌弃此间寒酸——其实灯笼铺一向收拾得干净敞亮,他们嫌弃的指不定是某个人。
那男人生得器宇轩昂,偏偏眉头紧蹙,可以把人夹死在那里面。上下打量沉香几眼,开口时十分笃定:“眉眼与小妹一模一样,确实是她的孩子。”
沉香直觉听出了微妙的失望,下意识跟着那人的点评扫视自己,一身学子服经过玩闹疾跑,没怎么脏,但也起了皱,不像读书人的样子。若是未经世事的从前,这人的态度已经叫他不满,接下来再要贬低刘家半句,他必然尖锐回敬,用自己油盐不进的滑头做派气得对方吹胡子瞪眼。
但人既然有所经历,当有所改变。他默默估计这是什么情况,不动声色拱手为礼,冷静地扮演一个礼貌恭谦的晚辈:“四姨母好,不知道这位先生是……”
男人看起来并不情愿回答,四姨母及时解释:“沉香,过去你不是总问自己母亲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这位是你母亲的兄长,你该叫一声舅舅。”
沉香心思一顿,和杨戬完全不一样的人,却又成了莫名其妙的舅舅。
这个身份仿佛一条线索,那些真伪莫辨的经历霎时如珍珠串线,斩仙台的罪仙,只闻其人不见真面目的华岳山神,还有高高在上眼里容不下任何人的司法天神——他们都已经灰飞烟灭,再不存焉。可是杨戬,你那令人生厌的游戏还没有结束吗?
借着微微躬身的姿势,沉香在他们看不见的角度闭了闭眼,乖巧应声:“舅舅。”
且看这一次,又是什么花样。
“不要叫我舅舅,私相授受无媒无聘,我本就不该有你这么个外甥。”那男人冷酷地说。
四姨母还想继续打圆场:“毕竟是婵妹妹的骨肉,不认妹夫就罢了,沉香这孩子还是要认的。”
男人本就气势凌人,听到软语劝解非但不顺势下阶,反倒阴郁质问于她:“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当年若不是你从旁协助,小妹岂有那么轻易出奔?你明知这刘家村,每每乔装探望却不曾知会只字片语,让他们在此藏了整整十六年!我娘为小妹哭瞎了眼睛,前年病逝还一声声念着小妹,是你和他们一起害得我娘,也是你姑母死不瞑目!”
“可、可是婵妹妹早就已经……我怕知道实情,姑母会更放不下。”四姨母辩解得焦灼。
“那当初你为何要拆散小妹的姻缘,舍了家世清贵人品高尚的未婚夫,跟这个没用的灯笼书生狼狈半生!”怨愤一旦爆发,便如火星溅落枯柴,一发不可收拾,“你真当世上那么多佳偶天成,所有潦倒秀才和深闺小姐都是凤求凰不成?你往来照拂多年,那你敢不敢告诉我,小妹她埋骨何处,又是否真的没有一丝怨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