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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军情急报!”

      梁玉脸色煞白。他一晃朝后倒去,撞上桌案沿口,勉强支撑住身体。

      空气像是凝滞,身上朝服有如千斤重,将他密不透风地封在里面,浑身渗出黏腻腻的汗。

      他盯着跪在地上传话人,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再说一遍。昌国军队,到哪里了?”

      那臣子平日里只做些跑腿传话的杂活,哪里见过这样严峻的场景。敌军兵临城下本来就吓得够呛,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将消息报出,忽得君主再声质问,抖抖索索半天,再没吐出一个字来。

      梁玉怒从心起,抄起桌上的砚台朝臣子砸去,当头一声暴喝:“有胆瞒报军情,怎么现在没胆说话!”

      传讯臣子一声尖叫,猛然磕出一个响头:“大兵压境,在京畿之外了!”

      声音戛然而止。

      盆火烧得正旺,火红的银炭噼啪一声,轻轻爆裂。

      惊心的寒意从殿外一路侵袭入殿,爬上脚跟,再蔓延到脊梁全身。传讯臣子匍匐在地上抖成一团,恍然间似乎已经看自己被拉出去处刑,大刀一落,血珠四溅。

      过了许久,头顶的君主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臣子忍不住悄悄抬头,看到梁玉面露的三分讥讽,惶恐间以为自己出现错觉。

      梁玉慢慢道:“孤自以为慧明勤政,无愧于宗庙社稷。却没想到连身边近臣都识之不清,上不达天,下不视民,做了八年昏君,以致亡国。”

      一字一句,原来都在嘲讽他自己。

      传讯臣子只得把头磕得更低。

      他能如何回话呢?说君主的勤政自律他们看在眼中,说亡国乃天意不是他的错?

      可他只是个被推出来挡刀的而已,哪有资格评头论足。

      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况且他这挡刀,还没有挡完。敌军破国只是个开头,和后面更要命的事情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也无怪没有一个人敢来,那件事要是说出口,恐怕是谁说谁的小命当场不保。

      梁玉平复情绪,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正事上来。

      他自然该去找那些胆大包天又糊涂昏聩的臣子算账,只是眼前不是时候。昌国国君姜扶领兵亲征,如今正列队在他国都外围着,就算一时还没什么动静,也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始攻城。

      头晕得厉害,视物都有些不清晰。梁玉一咬牙,强迫自己从桌边站直起来。

      他的身体向来不好,入冬之后便一直病着,再被这急报一气,更为不支。只是如今不管能不能支撑,他都不能倒下,臣子无用,所有一切都必须靠他。

      他是君主,国家危亡,当然必须靠他。

      梁玉无视跪在地上的传讯臣子,径直朝外走去唤人道:“都中守卫还有多少?召集全部国人,孤亲自督战!”

      传讯臣子一个激灵。梁玉这是要强迫他们所有人到前线抗敌,可面对强大的昌国,他们哪有能力抵抗?多半是有去无回。

      不能不说了!

      他扑上去一把拽住梁玉的衣摆,颤声坦白道:“大王恕罪,昌君其实送来了谈和书!他说,他说大王只要同意他的条件,便撤兵……”

      话音未落,梁玉猛地转身一脚向他踹去。

      身体后翻,猛然撞上墙边博物架。后脑撞破见血凉意浸染头皮,架上几代先王珍藏的摆件一一滚落砸在身上,臣子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俯身趴在满地的碎彩中,手下过于用力,渗出丝丝鲜血。

      梁玉的声音裹挟怒火,再度在头顶炸开:“谈和?战败要瞒,谈和要瞒,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的!”

      臣子欲哭无泪,无力辩解。

      荣国在昌国的铁骑下强撑数年,一夕功败,担着责任的几个臣子心里害怕,一开始想着隐瞒战报,或许的确是他们的错。可当昌国国君姜扶破开边防朝国都并进发,发来那份“谈和书”之后,他们是不想瞒都不得不瞒了。

      臣子只能拼命磕头,辩解道:“大王明鉴!不,不是臣等有意要瞒,而是那谈和书实在……”

      谈和本是好事,谁想亡国呢?特别是肩上有责任的几个,巴不得姜扶良心发现,与他们谈和撤兵。可是他们想得太天真,那出了名不要礼仪廉耻的对手怎么会让他们好过?看完谈和书中惊为天语的要求,他们便连哀声叫苦的份都没有了。

      只好先将一切都隐瞒下来,祈祷姜扶哪天再来个突发奇想,打到一半掉头回去。

      毕竟这位人主的行事作风一贯不太正常,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他们期盼的奇迹并没有发生,昌军势如破竹,不过短短一月就横扫过境,直逼并都。如今姜扶正领兵围在并都郊外,催着向他们讨要那谈和的说法。

      再没回旋的余地,只能全都报告给梁玉知道。

      梁玉踹那一记用力过猛,也倒向墙边。墙上六尺长剑骤然坠地,梁玉下意识伸手去按。他正气得怒火攻心,听见臣子还要狡辩,再也顾不得其他,提剑就要朝他砍去。

      情急之中,梁玉却并未看清他握住的不是剑柄,而是剑身。他发力握紧,刀锋便骤然割入手掌,鲜血顿时沿着金灿的刀身汩汩奔涌,梁玉手中一松,长剑脱手,哐当一声落在那臣子面前,震颤不已。

      被君主斩杀未遂,传讯臣子又何时见过这么多的血,吓得头脑一片空白,一把抽出藏在胸口的谈和书,跌跌撞撞膝行至前,颤抖着呈上。

      梁玉靠着墙,紧紧捂着割伤的右手,不一会衣摆便被鲜血浸透。他略显疲惫与狼狈,却依然眼神冷冷地注视着传讯臣子,最终一把将那略显褶皱的文书夺过。

      血迹印上微黄的纸页,又顺着指骨滴落。血珠溅在地上,如一朵小小妖异的花,发出细微声响。
      传讯臣子屏住呼吸。他跪在地上,几乎要缩成一团。

      片刻死寂。

      突然,纸张骤裂。

      “好个‘思慕已久,特来迎娶’!”

      未读完的谈和书猛得变成碎片,悠悠飘向地面。

      苍白的脸色已被怒意染上薄红,梁玉高声骂道:“一国之君娶一国之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尚周百年未有此等奇闻,怎么他姜扶无端征战破了孤的城国不够,还想用这样粗俗的方法来羞辱?他这是要说,荣国全国上下都是媵民吗!”

      纸页落在地面的血迹上,殷红晕染。笔锋端正的浓墨小字融入血色,逐渐模糊。

      话音急止,梁玉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眼前发黑,四肢发软。他虚虚靠住墙壁,半天再说不出话来。

      口中腥味浓重,眼角也溢出泪水。梁玉捂嘴抬头,看见传讯臣子频频抬头,欲言又不敢言的表情,忽然破声凉凉一笑。

      他知道他的臣子想说什么。担心他没看完谈和书,没看到那一句“要么开城投降,要么攻破来抢”的威胁,还想要负隅顽抗,连累他们一起送命。

      姜扶那“求娶”之言一出,无论结果如何,他和荣国都已经沦为笑话,往后只有被人耻笑的份。而他的臣子,竟然还在担心他死得不够彻底,不够替他们换来一条活路。

      都在把他往绝路上逼。

      只他一人就罢了,可是荣国呢?他们怕死想换条活路,可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后其他人会怎么看待荣国,荣国千万的子民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梁玉离了墙,摇晃着向外行去。

      候于殿外的宫人看到他沾满鲜血的手,捂嘴惊呼。梁玉抬手制止他慌乱的动作,只道:“随孤去换常服,出宫。”

      说完撇下宫人往前走去,脸色在冷风呼啸的雪地中又转为苍白。

      姜扶,斯人诚可恨。

      他绝不会让他得逞。

      手上的伤草草处理包扎过,宫人替梁玉取来常服,不似朝服那般的鲜艳繁复,纯洁淡雅。梁玉常着淡色,少经漂染的衣服更节省开销,只是在一片肃杀的隆冬时节还穿得如此素净,未免萧瑟。

      宫门缓缓而开。了无生机的枯枝头上,乌鸦忽然开始凄鸣,散在空空荡荡的回风中,像一曲挽歌。

      梁玉理一理领口的略带杂色的毛边,带人往外城城郭处走。

      城楼登高,愈往上风愈大。寒风如刀,带走梁玉脸旁最后的血色,衣摆狂舞,像是要把他也卷起。梁玉站在城头,束好的冠中拂出丝丝乱发,在时有时无的雪岚风雾中舒卷。

      雪原茫茫,群山苍灰。

      梁玉站定片刻,习惯了气如排山的狂风,又往前迈出几步。

      城上积雪扫去过半,余下的被人来往踏成半浊之冰,裹挟脏污死死冻住角落。梁玉站在城墙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虚空,底下新雪平整,洁白纯净得令人晕眩。

      宫人暗自心焦,又碍于严峻的形式不敢劝,只能伸手轻轻搭上梁玉的手臂,讷讷道:“再往前走……风大。”

      梁玉收回向下的视线,抬头扫向城外一字排开、乌泱泱的大军。

      主帅车棚华丽,居中而坐的男子年已而立,模样凌厉英气,气魄可镇山河。

      视线相触,梁玉淡淡道:“昌公。”

      不同于梁玉的病体支离,昌国国君姜扶是个身体强健且惯于征战的国君。他坐在主帅车中,遥遥看到城头上立于最前的瘦弱青年,看他好像茫茫天地间的一粒沙砾,羸弱却又显苍茫。

      他随意向左右发问:“那是梁玉?”

      有人答:“正是。”

      姜扶不置可否,微微抬头眯眼朝城墙上看去,好半天只“唔”了一声。

      梁玉略微提高声音:“听闻昌公此战,非为不义,而是思慕。”

      捕捉到风中送来的质问,姜扶笑起来。

      他扬首朗声答道:“荣公明白事理,愿意开城迎接,体面地让孤把你娶回去。”

      城头上人群哄动,脸色为之瞬变。

      梁玉一动不动,乌黑的瞳孔静静注视姜扶。听到那番故意羞辱,他非但不恼,反而浮现出一丝极为不易察觉、意味不明的微笑。

      姜扶并不着急,颇带兴致地打量梁玉,等他回应。

      梁玉笑着笑着,突然一改恬淡的脸色,高声喊道:“费尽心思羞辱一国臣民,天下没有比你更歹毒的人!孤倒要看看,背负逼死一国之君的骂名,无信无道,往后在诸侯之间,昌国要如何自处!”

      身边的宫人猛然被推开,跌倒在地。梁玉借力向外跃出,雪白的身影急速下坠,很快撞在地上,发出一身闷响。雪面凹下,一色的纯白中突然升起鲜红,愈渐浓郁,将晶莹的雪粒融为水珠。

      梁玉半身埋入雪中,静静横躺,没有半分挣动。

      毫无征兆地,跳城自尽了。

      浓烈的艳红逐渐变淡,变成淡淡的粉色,在雪底一路朝外攀爬,最后冻结成一个不太规整的圆圈。

      哭声猛然撕开天际,城上一片大乱。那被梁玉推开的宫人爬到墙边,向下奋力伸手徒劳捞着虚空。

      天色沉暗而混沌。

      姜扶见梁玉从墙头坠落,瞳孔有一瞬间的微缩。但他很快遏制住自己起身的冲动,将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收回抓住车轼的手,小心地隐去情绪。

      到底是一国国君血溅眼前,昌国车马也出现片刻躁动。姜扶却无暇在意这些,苍天白雪映在他有些浅淡的眸色中,逐渐模糊成背景。

      耳边嘈杂的议论化为风声,他望一眼那触目的殷红,淡淡地问:“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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