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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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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我自关山点酒,千秋皆入喉,更有沸雪酌与风云某。
我是千里故人,青山映白首,年少犹借银枪逞风流。[1]
一
京都下雪了。
和泉守兼定正是叫这头一片雪吵醒的。
雪落无声,苍山缄默。和泉守兼定自睡梦中醒来,正是参横斗转的时候。辽远夜空中的星河,离人眼泪一样细碎地闪烁着。
京都倘使下起雪来,那便不再是京都,倒是该叫它老京都、旧京都了。和泉守兼定从床上坐起身来,偌大个京都淹没在白茫茫雪里,他便隔了雪去认那些古街巷:这城池正中通贯的一条,是最为阔气的朱雀大街,尽头处的,当是叫做罗生门,现今早已残败作了历史的遗物了。那一条么,是叫四条通花见小路。再往那儿走两步,就到了衹园——三条大桥到哪儿去了呢?他这样没头没尾地寻思着,终于是从床上起身了。
和泉守兼定从床下拎出他的刀,又回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黑带子。黑夜里,他借着星光往瓶里倒了二两烈酒,又捡了两张酒碟。浅葱色的眸子在星屑下泛有微的淡光。
和泉守兼定正是在等这场雪。叫和泉守兼定这个人保有一份仪式感是很难的——他脑子中掠过如此念头,竟然意外地分外赞同这观点。他细数平生踪迹,他这一生,至此,只对两个人抱过虔诚心性;至于以后,也再无法有了。
虽说保有仪式感实属困难,但唯独这习惯竟熬过百年保留至今:年年京都初雪,他必然同今日一般行为——提了刀,斟了烈酒,去赴京都的初雪。
和泉守兼定拎着大大小小部件出了家门,夜间无风,霜雪寂默,他踩上去。后院里的血梅树,恰好开出零星点点的花。他拖着他疲倦的灵魂走近那株梅,覆在枝儿上的雪剔透地莹莹亮着。和泉守兼定右手一挥抽出刀,刀鞘落进雪堆,细软无声,撒粉牡丹凤凰栖在梅红的鞘上,刀鞘血一样沉沦在玉白的京都雪里。
到如今,他再没有当年和风雪斩刀花的意气。
他一转手腕,刀死死嵌插进树下雪阴;裸露在风雪里的部分,约只有胁差那般长。似是也不顾忌衣料厚薄,他便这样和衣坐下来了。
和泉守兼定于松松垮垮雪地上置好酒具,从怀里掏出那一把长的黑带子。他吻过它,把它缠在刀柄上了。一举一动,极庄重极沉重。
那正是堀川国广的发,墨一样泼在他的刀上。一段红绳束在发当中,色褪得厉害,发尾极齐整——他怎么会忘掉呢?那一刀正是和泉守兼定亲手割的。
和泉守兼定先斟满一碟酒,反手泼去,梅花带雪,香气冷凝,泪顺枝角落满他大红丹彩的衣襟。“此敬阿岁。”他念道。随后是第二碟满上了,腕子一翻,酒贴着那束发哗啦啦泼洒下去,雪地晕开一纸泼墨山水,却没沾湿发尾一滴一点。这一杯正是敬堀川国广的。他斟满第三碟,这次顺着刃一滴一滴滑下去,喂饱他的刀。
第四碟——终于抵上他的唇。酒冷彻了,原本那个给他温酒的人早走了。京都酒烈呀——他这样想着,浅葱色的眼睛有一刹杀出少年的轻狂意气,霎时便远去了。
京都。他叨念出声。阿岁。
堀川国广。
夜风北起,雪花片子没章法地撞进他衣口儿,一头乌黑池水落满玉白星雪。他扑棱扑棱睫毛,雪沫子簌簌地掉下来,曾有人用手心把他眉上睫上的雪尽数温成和暖春水;同他对坐炉火前,端起酒碟相敬如宾;用和他一模一样的浅葱眸子始终那么笑望着他,拥长夜入怀。浩渺大雪将少年青丝笼作白头,京都这碗酒越喝越苦。和泉守兼定望着平成二十七年的京都大雪,忽然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