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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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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七十寿辰,农历正好是大年二十九这天,悦然最大的宴客厅,满满当当坐了好几百号人。
在沈旭的印象中,姥爷一直是个相当低调、喜欢清净的老头儿,生日顶多一家人聚在早年学校分给他的那套三居室里吃顿饭,一屋子人闹闹腾腾地唠一下家常,五个女儿再依次送上祝福和礼物,完了老头儿就会以自己累了要休息了为理由,把他们全都赶回各自的小家。
如此声势浩大地举办生日宴,还是第一次。
“毕竟七十大寿嘛,林院士也低调一辈子了,还是你爸提议好好办一场的,一开始人还不乐意,你妈跟你二姨轮流劝了几回,最后终于妥协了。”小姨挽着他走进酒店大堂,在进门几步的立牌前停下来一瞅,乐了,“哟,老头儿这张照片拍得不错哦,挺精神的。”
沈旭也跟着看了看,姥爷站在楼下花园那棵老榕树前面,双手背在身后,昂起下巴一脸严肃地看着镜头,背挺得很直,看着确实精神,还有点老头儿特有的倔劲儿。
进了电梯直上七楼,小姨转过来帮他正了正领带,又拍拍两边肩膀,最后扭头看向电梯里纤尘不染的暗金色镜面,非常满意地一点头:“嗯,帅的,帅的。”
沈旭笑了笑。
“今天人多,你忍着点儿,有什么情况或是感觉不舒服了,第一时间找乔杨,”小姨重新挽住他的胳膊,沈旭有些诧异,刚想回她一句“我又不是社恐”,小姨跟着又补充了一句,“尤其见了沈晖,无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千万别冲动。”
沈旭一扬眉毛:“那我走?”
“说什么呢,”小姨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我就提前给你预个警,你不是病着呢嘛,万一受了啥刺激,又头疼晕倒了怎么办……对了,你早上出门吃药了没?”
“……吃了。”沈旭叹了口气,总感觉小姨过于小题大做了。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沈旭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一眼就看到正对电梯的宴客厅门口,老妈跟二姨正在说话。
老妈今天很漂亮,一身浅金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挽了一个慵懒又不失优雅的髻。
不过论长相气质,不吹不黑不戴儿子滤镜,沈旭一直觉得老妈很漂亮,是林家五朵姐妹花里的南波湾。
“小旭。”老妈一扭头看到了他,嘴角微微一扬,朝他招了招手。
“妈,”沈旭走了过去,一看老妈眼眶有些泛红,赶紧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轻轻捏了捏,又转头跟二姨打了声招呼,“二姨。”
“哎哟,小旭,好久没见到你了啊,”二姨挑眉一笑,瞅着他上下打量,“是不是又长个儿了,得有180了吧。”
“啊。”沈旭应了一声。
“185,”小姨飞快打他脸,“昨天买西装的时候刚量过。”
“哟,现在的小孩儿真能长啊。”二姨笑容僵了僵,跟着又笑眯眯地说,“我们家骏骏最近也蹿个儿呢,天天晚上睡不着,老喊骨头疼。”
“骏骏现在多高了?”小姨问。
“173啦,”二姨笑着说,“前两天量了量,好家伙,不到仨个月就给我抻了5公分。”
“他今年就该升初中了吧,”小姨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也老了。”
“可不是嘛,”二姨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瞅瞅我这眼袋子,还有这小细纹儿,再贵的护肤品也扛不住岁月和地心引力啊。”
“哟,二姐你还知道地心引力呢。”小姨笑得不行。
“你二姐我啥不知道啊。”二姨一抬下巴,“我跟你说,我最近看了个新闻……”
二姨的话匣子一打开,一时半会儿是合不拢的,跟小姨俩人一通天南地北的唠,老妈牵着他的手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脸上始终挂着温和婉约的笑。
乔杨停了车也上来了,小姨一看到他立马激动地赶紧招手,脸上“如获大赦”的表情差点儿没收住。
“小旭?”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老妈握着他手的手微微一颤,不露痕迹地松开了,沈旭拧了拧眉,回过头打了声招呼:“哥。”
沈晖微笑着走了过来,虽然就十来米的距离,但他走得很慢,看得出来在极力掩饰着不让人看出自己的腿疾。
沈旭一瞬间有些难受,后脖子隐隐抽痛了一下。
“什么时候来的,”沈晖站在了老妈的另一边,“怎么不进去?”
“刚来。”沈旭说。
“西装很好看,很适合你。”沈晖微笑着上下扫了一眼,“自己买的?”
“嗯。”沈旭说。
“我帮忙选的,”小姨在旁边插了一句,“怎样,眼光还行吧。”
“有品位。”沈晖冲小姨笑了笑,转头又揽住了老妈的肩,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灰蓝色西装,笑着调侃了一句,“妈,我觉得你挑男装的眼光没你挑女装的眼光好,你今天这条裙子特别漂亮,但我身上的这套嘛……”
“这是嫌弃妈妈了?”老妈问。
“不敢,怎么会呢,这可是你亲自挑选的,”沈晖拿下巴在老妈的鬓角蹭了一下,轻声说,“我很喜欢。”
老妈被逗笑了,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无比和谐的母慈子孝的画面,若非不合时宜,沈旭在旁边看着都有点儿想鼓掌了。
“哎?我才发现小旭比小晖高了不少呢!”二姨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以前俩孩子我都分不清,现在好了,一看个子就知道了。”
沈旭心里叹了口气,一时间又想把掌声转送给二姨了,恭喜她荣获年度情商最低大奖。
“也没差多少,”小姨说,“就两三公分的样子,不怎么明显。”
“两三公分挺明显的了。”二姨反驳。
小姨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乔杨在旁边轻咳了一声,小姨斜他一眼,闭嘴了。
“小旭是学校田径队的啊,每天运动量挺大的,有助于长个儿,”沈晖笑着说,扭头看了他一眼,“是吧,小旭?”
沈旭笑了笑,没说话。
他一直很好奇,沈晖明明讨厌他,恨他,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打听他的事,恨不能在他头上安个摄像头,还是超清红外夜视款。
这种极致的关注度……
抖m?
深柜?
啧。
“小旭,先进去跟姥爷打声招呼吧,就在最里面的主桌,”老妈看着他,眼眶又有些发红,顿了顿,才轻声补了一句,“你爸爸也在。”
“嗯。”沈旭点头。
“我带你进去吧,”沈晖说,“里面挺多人的,很多叔叔伯伯你大概都不认识,我多少能帮你应付一下。”
沈旭没说话,看了他一会儿,才弯了弯嘴角:“好啊,谢谢哥。”
宴会厅里人确实很多,乌泱泱的哪儿哪儿都是脑袋,耳朵里嗡嗡嗡的说话声,夹着背景音乐的生日歌,吵得他顿时就想掉头走人。
“对了,”沈晖侧过脸,往他右手瞥了一眼,“你的手,伤得严重吗?”
“……没什么大碍。”沈旭有些意外,没想到除了小姨跟乔杨,第一个问起他伤势的竟然是沈晖。
深柜?
“以前时不时捡些流浪猫流浪狗,隔三差五打架帮人出头就算了,”沈晖勾着嘴角笑,继续往前走,“现在倒好,跨区跑人四中见义勇为去了,真是正义的伙伴呢。”
呵呵,抖m。
沈旭其实很想反驳一句,锤子个见义勇为,老子是为了爱。
但想想又算了。
沈晖懂个屁。
往主桌去的一路,沈旭确实遇到了好些不认识的人跟他们打招呼,几乎都是老爸生意上的朋友,沈晖一一给他介绍,他再机械地一一问好,然后俩人就会收到一个仿佛早就准备好的、厚载长辈爱的压岁红包。
托沈南城先生的福,九日小金库今日入账估计能突破六位数。
其实他还挺佩服沈晖的,能把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人,全都记得这么清楚。
不过也不算无关紧要。
沈晖在市里最贵的私立学校被当作精英培养着,将来肯定是要继承老爸的衣钵的,早些熟悉那个圈子里的人,早些铺垫好自己未来的路,没毛病。
“小旭,”沈晖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这是杨叔叔,爸爸关系很好的朋友。”
“……杨叔叔好。”沈旭回过神,冲跟前这个红光满面的大叔点了下头。
不出意外,这个杨叔叔也从内兜里摸了两本书,哦不,两个红包,一人一个塞进了他跟沈晖的手里。
“一晃多少年了啊,兄弟俩都长这么大了。”杨叔叔看着他俩一脸感慨,“当年我还参加过你俩的百日宴呢,还记得不,啊?”
沈旭顿时无语,怀疑这个叔出门前灌了二斤半假酒,谁他妈三个多月就记事儿啊,是有他妈什么大病么。
算了,看在红包的份上。
“记得啊,怎么会不记得,杨叔叔真幽默。”沈晖笑得非常得体,“是吧,小旭?”
“……啊。”沈旭瞅了他一眼。
都他妈喝高了。
“沈晖。”一路走走停停,快到主桌的时候,他停下来叫了沈晖一声。
沈晖转过头,笑了笑:“怎么,这会儿不叫哥了?”
就尼玛早出生十来分钟,当人面儿叫你哥是因为老子也是个体面人。
沈旭感觉自己体内的烦躁和不耐已经到达极限了。
“其实你没必要。”他说。
“什么没必要?”沈晖笑着问。
“讨厌就表现出讨厌该有的样子,别演,我也没精力陪你演,”沈旭看着眼前这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累。”
沈晖脸色一沉,声音也冷了下来:“我腿都瘸了,你累一下怎么了?”
后颈的抽痛猛一下延伸到了后脑勺,沈旭极力克制着,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慢慢缓了过来,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是他天真了。
沈晖m的表象下,其实是个s。
啧啧。
来之前就提醒自己要躲着点儿这人,就算躲不了也尽量少搭话,结果还是被拿捏得死死的。
废物。
多一个字儿都不配。
“走吧,我们快过去吧,”沈晖跟变脸似的,嘴角又挂上了微笑,往主桌的方向指了指,“爸看到我们了。”
回到严崛的住处,阿姨已经做好饭菜摆上桌了。
但韩星辰没什么胃口,只想回屋洗个澡自个儿呆着。
“多少吃点儿吧,我今天做了红烧肉,”阿姨在他身后追了两步,“上次看你挺喜欢吃来着。”
韩星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四十往上的年纪,一身朴素的穿着,头发挽了个髻,隐约能看见几缕藏不住的白发。
之前闭关那半个月,每天三餐都是这个阿姨做好送进他房间的。
“要不我还给你送上去,”阿姨笑着说,“你在屋里吃。”
笑容很殷切,皱纹很沧桑。
“你是为严崛工作的,”韩星辰看着她,“不用勉强自己讨好我,严崛也不会因为这个给你加工资。”
阿姨愣住了,陈勋在旁边震惊地张了张嘴,但没开口。
韩星辰转身往楼上走了。
“我没有啊……”阿姨透着委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勋大概安慰了两句,但韩星辰走得很快,已经听不清了。
进了屋把门一关,他靠着房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真是……恶劣啊。”
陆飞羽抱着胳膊,无比同情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算了。”韩星辰推开他,摘下背包随手往地上一扔,径直走进了浴室。
热水蓬勃着雾气兜头而下,他抱着双腿蹲在花洒下,头深埋着,把自己蜷缩成很小的一团。
一动不动。
微微发烫的热水滑过身体,浸润着每个毛孔,但体内的血液却越来越凉。
就这么死了吧。
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
挺好……
“韩星辰,你又打算逃跑了吗?”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站了起来。
雾气腾腾的浴室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
“关水,擦干净,”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相当王霸的语气,“滚去睡觉。”
“……操。”韩星辰抹了把脸,回手关掉了水阀。
他站着没动,站了很长时间,直到雾气渐渐散去,直到身体彻底凉透,才终于看清镜子里那个即使赤身果体也毫不羞耻,正一脸不屑、拿鼻孔瞅着他的韩太阳。
“神经病。”韩星辰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朝镜子砸了过去。
然后就……
雁过,哦不,他往地上瞅了一眼,沐浴球过无痕,镜面依旧平整光滑,挂着一层水珠,屁事儿没有。
只是里面的太阳哥一脸懵逼的样子有点儿搞笑,韩星辰于是毫不留情地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捶胸顿足腿发软,趔趄着退了两步,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一边笑一边慢慢蹲到了地上。
“傻逼。”太阳哥在镜子里冷声嘲讽。
“反弹。”韩星辰朝他竖了竖中指。
再然后,两个人都没了声音。
逃跑?
弄弄弄。
理性撤退罢了。
人要知进退,识深浅,懂取舍。
不属于自己的地盘,死赖着不走就是犯贱,让人瞧不起。
就好比地上这个沐浴球,粉粉嫩嫩,做得跟朵花儿似的,既漂亮又精致,但不能真以为自己是朵花儿。
沐浴球就只配呆在浴室跟沐浴液共缠绵,真当朵花儿戴头上,出门必遭热心市民围观,并义务帮忙拍照发朋友圈。
好歹是个体面人,体面地撤了吧。
身上的水差不多也风干了,韩星辰又蹲着愣了一会儿神,就起身走出了浴室。
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他也没管,走到床边一头栽了下去。
“怎么了?”陆飞羽问。
韩星辰没回答,翻了个身平躺着,一眨不眨地瞪着天花板。
“我似乎,”静默了很久之后,他叹了口气,轻声开口,“对这个世界有很多误解。”
“怎么说?”陆飞羽很有兴趣地问,侧身躺到他身边,手撑着脑袋看着他。
“我以为恩爱的父母,离婚了。”他看着天花板,“老妈并不爱我,甚至恨我。老爸爱我,可我并不是他亲生的。说好的天外飞星不离不弃一辈子,但你走得猝不及防。温叔对我好,因为我是老爸的儿子。周书佑愿意看到我,因为我像他已故的发小。还有严崛,老郑,子淮……一切都是误解,都是我自以为是罢了。”
陆飞羽安静地倾听着,没有出声。
“曾经的我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自卑。”韩星辰闭上了眼睛,“那些过往美好温情的记忆,如今就像一面哈哈镜,我站在镜子面前,只会看到一个极度扭曲变形的自己。”
“你怎么辣——么惨。”陆飞羽啧啧两声,叹了口气。
“是啊,我怎么那么惨,”韩星辰也跟着叹气,“身边所有的人,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离开了。我讨厌告别,却一直在告别,我害怕孤单,孤单却如影随形……真是个,操蛋的世界。”
大概就是因为他不够操蛋,所以才会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你还有我啊,”陆飞羽薅了一缕他前额的头发,在手指上转着玩,“我等你很久了。”
“……抱歉,”韩星辰抓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流泪的眼睛上,用笑容替换了哽咽,“我的确,让你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