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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泥土说,很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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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长大似乎就在,不再像幼时那样问爸妈电视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逐渐接受“好人有好报”有时不太灵验。
下午高叔和他的妹妹扛着他们的麻袋,抱着他们的父亲的骨灰盒离开医院去车站了。
生命就是这样有来无回,人与人之间似乎紧密联系,又像各不相干,地铁里也各自看个各自的手机,秘密地承受与众不同的快乐与悲哀。
下班到家,白术爸已经把白蔹送到他外婆家,又返回来了,现在留在花店看铺子。白术妈在炒菜。
白妈炒菜喜欢放很多油,整个厨房都是油烟,辣椒味很呛人。
“都要吃饭了,还吃什么薯片!”
“我太饿了。”白术靠在厨房门边上继续嚼薯片。
“午饭又没好好吃吧。一日三餐要准点儿。”白术妈把菜盘递给白术,吩咐她端出去,一面刷锅一面碎碎念。“你自己就是医生,按理不用我多说。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穿衣打扮也不像个样儿。”
“没意思。我爸什么时候回来?”
“你把饭盒装好,我待会儿给他送去,这几天生意好些,让他多守一会儿。”白妈拿着饭盒出来,把饭盒递给白术,自己一屁股坐下来,舀了饭就开动。
白术夹了一筷子炒牛肉,因着白蔹不能吃牛肉,反倒想起他来。说要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白妈说别打,“你打了人家舅舅不多心吗?生怕人家怠慢了似的。”
“有的没的,就你考虑的多,谁会像你说的那样计较。”说是这么说,白术还是放下了手机。
倒是白妈去了花店没多久,白蔹在白术洗碗的时候来了电话。
“今晚吃的啥?”
“外公煮了土鸡,很鲜。”白蔹坐在小院花坛边上,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无意识地薅着花坛里的杂草。
“真羡慕你。”
“姐,你说什么?听不清呀。”舅妈还在厨房洗碗,舅舅和外公外婆在客厅看电视,表弟表妹抱着手机打游戏。除了洗碗的舅妈都招呼他加入各自的娱乐阵营,但白蔹拒绝了,说要帮忙洗碗。他一个人洗碗或许还能自在些。
外婆一下子就逮着他问,在伯伯那儿,是不是经常干这些家务。
白蔹也马上明白过来,外婆是怕他受委屈了。但他哪里受了委屈呢?
只说没有,又提了转学的事情,把近来的事及未来的安排都跟老人提了提,他们似乎才放下心来。
“我洗着碗呢,开的免提,收音不良吧。明早要去哪儿?”姐姐也在洗碗。怎么男生就洗不得了?姑姑也倡导表哥像姑父学习主动承包家务的。怎么表哥做得,他做不得了?
“舅妈说带我去赶集。”白蔹掐了片叶子扫地上隐隐约约的灰尘。脑袋支愣在膝盖上,月亮扫着眼睫毛。外婆一看见这双女相的眼睛就流眼泪。
“零食有分给弟弟妹妹吗?”
“废话,可能不分吗?”
“你现在在哪儿?”
“院子里坐着。”
“你一个人?”
“嗯。”
“不是,让你回去就是要多陪外公外婆的呀,一个人待着干嘛。带着弟弟妹妹玩呀。”
“我,跟他们也没多熟了。”
“怎么不熟了?你可别让人心寒,老人家眼巴巴望着你回去。你这样比不回去更让她们难受。”
“我知道。你碗洗完啦?”
“刚好。”
“说好的到时候来接我。”
“知道啦!赶紧挂啦,去陪陪他们。”
电话一下子被白术挂了。白蔹只得往屋里走。
舅妈打趣说是跟谁打电话,还自己偷摸着往院子里蹲。
白蔹说是姐姐。
舅妈便又问姐姐怎么没一起来玩。
白蔹坐在表弟旁边看他打游戏,“姐姐上班的。”
“对哟,毕业了。我记着白术也是学的中医是不是?”
“嗯。”
“那,是在中医院上班喽?”
“姐姐在肿瘤医院。”
“哦莫。肿瘤医院啊,很辛苦的嘛。”
无怪乎白蔹要往院子里跑,各式各样的问题实在没心力招呼。白蔹只得主动提出要与表弟打一盘游戏。
当真只打了一盘,就说要洗洗睡了。
清明节白术跟白爸回乡下扫墓,白蔹已经在那儿与爷爷奶奶呆了几天。说是奶奶天天催他写作业,一个劲儿叮嘱这次高考得好好考,不能放过。
“不是我说,姐。爷爷每天六点就叫我起床,晚上他自己看新闻打瞌睡到一两点,要我也拿着作业陪他。你说说。无语死了。”
白蔹举着镰刀割坟头路边的杂草,不时停下来抱怨。
“你自己能抓紧时间就没人催你。房子我找好了,在你学校和医院之间,咱俩谁也不亏。回去你就搬过去闭关修炼。”
“这么赶时间。我还想待家里,等正式上课了,再搬过去。家里至少还有大伯母煮饭,偶尔去大棚弄花,我自己心情也好。”白蔹坐在一堆草上喝水。
“动作快点嘛,你们姐弟两个,年纪轻轻慢手慢脚的,磨磨蹭蹭。”白爷爷已经准备好了贡品。
“他要留家里就让他留,等你们东西规整的差不多了人再住过去。”白蔹觉得白爸的建议很有可行性。
所以回了大学城,白蔹还是住家里,天天待在花店。
白术院里又收了几个病人,医护都越来越忙。她偶尔才能去一次书店,偏巧这阵子实体书店生意像是起死回生好了起来。
“你干脆辞了医院工作得了。我看你干的也吃力,还不如一心一意打理书店。”今天方师楚穿了身翠绿色的旗袍,手里撵着根女士香烟,指甲又染成了绿色,她的高跟鞋要掉不掉地挂在脚上,翘着二郎腿悠闲自得地躺在竹编躺椅上。
白术开了本书靠在小沙发上,看了将近四分之一,越来越昏昏欲睡,手上书一下松了,便也没听见方师楚说了什么。
旁边一对早恋的高中生在点心柜台前扫码开箱,你一嘴我一嘴,现在终于又拿出高中数学练习册运算起来,声音小小的讨论着。
以前白术的爷爷喜好听戏,他自己开了电视就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听,偶尔张嘴无声地和。白术带着弟弟白蔹在旁边玩小猫钓鱼,有时见爷爷睡过去了,姐弟俩便不再笑闹。
默默往爷爷身上盖个小毯子,祖父眼睛稍稍掀起,咕哝着,不用,我没睡着。
现在这时间,一个不设防溜走了,白术一下子成了那个近乎迟暮的人,被鲜活的后生旁观着。
从上周起,中医这边抓中药保守治疗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晚期的老人。他们中,有些是觉得年纪大了不愿再受各种化疗的苦;有些只觉抓中药相对便宜,花更少的钱在无希望中赌博一样抓取一点点希望与舒坦。
很多老人,尤其从小到大吃惯中药的,到了老年将死之时,精神上似乎也更信赖祖宗传下来的方子。像牛顿的晚年那样。
像是一锅沸过停下来的粥,中医这边多是经了事的老人,晚期的癌症,被折磨了那么久,心都要被磨死了,静了,再怎么难受也像接受了一样。全没有其他科室传来的那样撕心裂肺的挣扎嘶吼,那种人生巨大转折的坍塌感。
前天骨癌那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入院,听说他三年前来过,当时截了右腿小腿以下。小伙子初入院时,哪怕疼,也时常挂着乐观的笑,人也幽默,一下子跟病友家属混熟了,交际起来融洽圆滑。
慢慢地,癌细胞扩散开了,听着医生的诊疗,越来越是忍不住地流眼泪,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哽咽,更有时候大半夜扯着心嘶吼,他妈一抱住他,他就在母亲怀里哭。
哪怕知道自己腿保不住,但它纵使疼得折磨人,它还在,还全乎,他便怀有一点侥幸。夜里疼得睡不着,抱着腿像抱着他要停了呼吸的婴孩哭泣。
他怕,总是噩梦一夜醒来,他的腿再也不折磨他,空荡荡地让他的裤管垂下去。
再怎么怕,截肢的那一天还是像个砸死人的烂石头撞上他了。
他被推进手术室,心里明白极了要面临什么,但是不截就会扩散,会没命。
不到临死的关头,谁也不知道活着有多好。那天是他的生日。去年生日,他踩着单车在巷子里穿梭,他的女朋友被他的速度吓得大叫,紧紧抱着他的腰,他慢下来了,她就银铃般的笑。
麻醉过后,他觉得心也被挖了一块。他的女朋友进来看他,他就木然地扭开脸。他的女朋友哭,他就心烦,砸了母亲手里的粥。要上厕所,他爸抱他到卫生间,进去他就不想上厕所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出了院,他也总是失眠。总感觉那没了的一截腿还在疼,癌细胞还在张牙舞爪。拐杖也不好用,初中打篮球摔断腿,那时用起拐杖没觉得那么别扭。
他不敢低头看自己,不敢看那个横截面。
他一直不说话,可他的女朋友总是抱着一捧花来他耳边絮絮叨叨,说是一起开个便利店,他负责收款,她负责吃零食。
还会自作主张把他推到森林公园里。
他父亲逼他自己拄着拐杖走,自己洗澡。然后他不知道怎么的,就能一只脚站稳了,站在灶台前煎荷包蛋,像是前世今生都过了一遭。
安上假肢,他终于努力着又完完整整的站了起来,在红毯的一端,像过往希冀的那样,像棵树那样挺立着等待他的新娘从红毯另一端向他走来。
未来的日子会明媚起来,他觉得。像今天的阳光,像爱人洁白的婚纱,他们今后的生活会像鲜花那样绽放起来,芬芳起来。
在雷雨交加的夜晚他有了孩子,他降临像一个夜的精灵,一个美梦。疼痛也铺天盖地,这异样的疼让他再难欺骗自己。
从此他的半岁的孩子,他的善良的妻子陪他在医院进进出出。
他准备好了再截一次,因为他不再只是一个儿子,他成了一个父亲,一个希望能给妻子倚仗的丈夫。
但凡能活着,再疼也能咬牙。
这所肿瘤医院里充斥着疼痛的躯体与灵魂。白天在阳光下,你一言我一语,医生护士也忙来忙去,似乎死亡的焦灼被拆解了一些。
可是一到夜里,孤独的时候疼得最厉害。住院部走廊里的光总让人觉得不够亮。夜里他们在默默地哭,悄悄的哭声在夜里放大。没有一个睡眠是安定的,疼痛像一颗种子松动着快入眠的泥土,它还越长越大。
记忆也昼伏夜出,不时地,就像袁新壤对她笑了笑,像袁新壤让她离开。
白术上班下班。孤零零站在街上,也会觉得是立在生死的交界里。在卸下防备的睡梦里,他来得越发轰轰烈烈。
在书店,倒能获得一些睡眠。至少梦里他不再痛苦,也只是捧着一本书静静地安眠。
方师楚把白术摇醒,说是有电话进来。
最近搬家的事儿几乎都交给了白蔹,他自己零零碎碎地把他的用品搬了一些去蔚湖小区,说是今天开始要正式入住蔚湖。
昨晚白术下班回去,他自己也知道开始刷题了准备入学测试了。再者现在已经五月底了,高考时间马上就来,白蔹打算考题出来后自己模拟考一遍试试,心里也紧张起来。
下午白爸会把大件运过来,今晚在蔚湖简单温居。白术在书店轻松得不想动弹,好不容易的休息天,搬家什么的,也不想去理会了。
但刚刚白妈打来电话说是他们仨儿快到了,让白术回去收拾。白术只得打车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