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蘅亲启》本人大意

4、初遇

　　路风为什么会转学来七中？

　　这个问题直到多年后才得到解答，彼时路风喝了口热茶，漫不经心地说：“一中太远了，不想住宿，七中离我家步行只要十分钟，可以多睡会儿。”

　　实在欠揍。

　　比起高一，高二的氛围对冯蘅来说竟还算轻松，至少苏慧不是班主任了，不会再挑剔她扎着双麻花，而政治历史又是她喜欢的科目。

　　她仍旧会躲进俄国文学的雪地里，除此之外，观鸟社也是她小小的避难所。

　　冯蘅脚步轻快，拿着书进六班，坐到最右侧最靠后的位置上。老何衣着休闲，施施然进教室，照例打开一张高清鸟图，喝了口水，准备上课。

　　“学姐，这张桌子有人吗？”

　　一声清朗的询问打断冯蘅在文字上的思绪。她愣了半秒才抬头看去，是一个眉清目秀，高大干净的男孩，还挺好看。

　　她回过神，忙道：“没人没人，你坐吧。”

　　何慕白开始上课，这节课他讲的是凤头䴙䴘和黑水鸡，秣陵常出现的鸟。

　　男孩看了看手里的政治书，又看了看投影上的鸟，再看了看口若悬河的老何，从表情上看，他对这门课的名称产生莫大怀疑。片刻后摇摇头，合上政治书，专心听老何分享，只是眼睛余光不时瞟向冯蘅的书。

　　冯蘅感受到他的注视，看向他，男孩对上她的目光，有些许被识破的尴尬，只得人畜无害地笑笑说：“学姐你好，我是高一（7）班的，我叫周落。”

　　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她弯了唇角：“你好，我叫冯蘅。”

　　周落迟疑了一下，说道：“那个……我能问问学姐，在看什么书吗？”

　　冯蘅用食指夹住当前书页，合上书，露出书名——

　　“《伊凡·伊里奇之死》，托尔斯泰。”

　　周落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

　　“好看吗？”

　　冯蘅皱眉思索片刻，才道：“嗯……我觉得挺好看的，讲一个普通人的死亡，写得很深刻。”

　　周落道：“托尔斯泰总是有很大段的议论，表达他对社会问题的见解，有些甚至不太必要，影响整体节奏。我看过他的《战争与和平》，太长了，没有全看完。”

　　她提起兴致，似笑非笑地说：“你很懂哦？”

　　周落不好意思地笑说：“略知一二。”

　　冯蘅看向他侧颜，棱角分明，眉目俊朗，又非疏离高冷，观之可亲。

　　“周落，我听同学说起过你，是高一年级第一，级草？”她之前就想起纪荷曾经提及过他，还很是犯过花痴。

　　“都是虚名，不值一提。”周落有种假意羞怯的骄傲。

　　冯蘅忽觉无趣，止了话头，继续看书。

　　周落见她如此，于是将目光又聚焦到老何身上，老何正手舞足蹈地说：“大家来看这段视频啊，凤头䴙䴘求偶时像在跳舞一样，你们看，它先献上水草，用嘴衔给对方，然后两只鸟就互相模仿，做一样的动作，摇头、衔住尾羽、踩水而舞，就很有意思。人类谈恋爱呢，我觉得哈，本质上也是这样的，和能做出一样动作的人在一起会比较开心。”

　　周落与冯蘅哑然失笑。

　　下周观鸟课。

　　老何站在讲台上，喜气洋洋地说：“同学们，古话说得好，实践出真知，理论要和实践相结合。我想呢，我们这周日去湿地公园进行户外观鸟，正好市里有个活动，自愿参加，不强制，想参加的人加我□□，详细的情况到时候说。”

　　老何在黑板上写下自己□□。

　　周落抄写下来，偏头问她：“学姐你去吗？”

　　冯蘅翻书的手一顿，没有看他：“一周就休息周日那一天，再出去转悠，不累吗？”

　　他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出去转悠也是休息啊，还能看看花，看看鸟，多好。”

　　她轻笑。有时候对话双方内心未必意见相左，只是一方选定立场，另一方在某些情况下似乎必须站在反方，让对话变成辩论才能进行下去似的。

　　“那你去吗？”她看他，问道。

　　“有点想……学姐去我就去。”周落眼里含着笑意看她。

　　冯蘅始料未及，脸庞微红，为了在对话中不落下风，她语气渐冷：“周，落，我跟你很熟吗？”

　　“现在还差点，马上就熟了。”他自信地说。

　　她目光暗下去，一时又厌倦这种互相拉扯的对话，于是盯着书页上的文字，不再理他。

　　周落对她的阴晴不定感到困惑，看她拒人千里，也只好闭上嘴，用便利贴写下老何□□，无声无息地贴到冯蘅面前的书上。

　　冯蘅颇有些烦躁，皱眉看他，周落讪讪道：“我想你还是喜欢观鸟的其实。”

　　她看向他没有恶意的眼睛，对自己刚才的行为又觉得抱歉，但是抿着嘴，没说话。

　　冯蘅不只是对周落，对一切不常出现在生活里的人，都是这样——

　　懒得装。

　　本质上，在生活里，除了父母与欣赏的师友，她对其他人或事物都很冷漠，因为冯蘅觉得那些人或事，都没意思，没意义。

　　有意思的是文字丛林里俄国茂盛的桦树林，西伯利亚的冰雪和纯洁少女的微笑。

　　有意义的是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经受磨难后，在最后关头，仍旧做出极为高尚的道德选择；是美而无用的激情，在小镇里徘徊怎么也去不了莫斯科；是对真理和幸福真谛的苦苦追寻，苦苦挣扎。

　　而不是秣陵七中。

　　她对日常生活保持着一种疏离淡漠的态度，时常没有办法全情投入到具体的现实情境。与纪荷讨论明星八卦总会不由自主抽离，力图分析当下流量效应成因；参加秋游、运动会这类集体活动，总试图找寻活动意义；对周围同龄人的恋爱抱着不解的困惑和观察的视角。

　　她找到了生活的敌人——被老师找去谈话，她陷入身处权力对个体的压制当中痛苦万分；学校里不断重复的做题考试排名，被迫卷入高压竞争环境让她失去□□的自由；她习惯性的用功读书，习惯性的倾听附和，又让她与学校制度在某种意义上实现共谋。

　　纤弱的自我在压抑的环境里被放大到无限。

　　分毫的痛苦透过文字里那些不朽的灵魂升华至崇高。

　　冯蘅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下课铃响，她起身欲走，周落犹豫片刻，说道：“可能是我冒昧了，学姐见谅。”

　　她微微愣住，而后淡笑：“我没在意。”

　　冯蘅确实没在意，但是观鸟这事，她还是放心上了。

　　To go or not to go, that is a question.

　　周落说的没错，她是喜欢观鸟的，喜欢鸟儿振翅欲飞的姿态，翱翔天际的自由和水中嬉戏的畅快。

　　但她忽而又感受到现实的钳制，只有一天宝贵的休息啊……

　　她站在宿舍窗边，纠结不已，忽而一只麻雀落到窗外的玉兰树上，唧唧叫了两声，小脑袋滴溜溜转来转去，又在昏黄路灯照耀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展翅飞走。

　　算了，去他妈的。

　　她对照周落写的便利贴，加了老何□□。

　　第三届秣陵城市观鸟大赛，始于凌晨五点，为期24小时，活动地点在钟山、湿地公园等地，主要内容是观测鸟类，比哪只队伍看到的鸟多。

　　冯蘅这下起得比在学校还早，凌晨四点便迷迷糊糊起床，五点到达湿地公园门口和老何、周落还有其他几名同学集合。

　　老何是观鸟会成员，老鸟友了。一身深绿色的运动装，迷彩鸭舌帽，望远镜、“长枪短炮”相机背在身侧，背后还有一个装物资的迷彩背包，浑身上下透露着两个字——专业。

　　他在课上说，有设备的带设备，没设备的带眼睛带耳朵。周落带了一个单反，冯蘅只有手机，但带了望远镜。

　　老何大手一挥，豪迈地说：“同学们，今天以后你们就是正式的鸟友了。走！我们找鸟去！”

　　年初长江全面禁渔，湿地公园被围起来进行封闭式的保护管理。鱼塘撤出后，野草疯长。树木葱茏，江堤亦是杂草横生，但这为鸟儿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来源。老何带着他们拨开杂草，沿堤岸走。

　　老何一边走，一边感慨地说：“你们看哈，这个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人类一离开，自然就接管了大地与天空。”

　　“那个……快看！”老何还想再发表感慨时，突然一声惊呼，手指向右侧池塘，兴奋道：“青头潜鸭！！！”

　　只见池塘里一只通体呈黑褐色的鸭子凫在水面上，头颈处黑黝黝的，鸭嘴白中泛灰，眼白圆圆，点缀着黑色眼仁，正对向众人。它伸展翅膀，拍打水面，零落的水珠溅到黑色头顶，像黑丝绒表面嵌着珍珠。

　　老何急忙调好单反相机对准青头潜鸭，专心致志，旁若无人。

　　同学们也受他感染，要么拍摄，要么观察，欣赏自然与生灵。

　　待一番拍摄完毕，老何心满意足，摇头晃脑地对大家说：“这种鸭子叫青头潜鸭，青有黑的意思，你们看它整体是黑色的。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它是珍稀物种，数量比熊猫还少，也可以说它是水中大熊猫。我听人讲湿地公园有两三只，本来没抱希望，没想到今天真的见到了！哈哈哈！”

　　老何还沉浸在青头潜鸭带来的喜悦当中，这时，传来了周落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