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Soyles

39、追影记（初见）

　　春风二月，十里杨花。适逢上元佳节，茶馆热闹，吆喝声，划拳声，碰杯声交织在一块，让人忘却了如今好不动荡的江湖。
　　唱评书的人青袍大褂，在台上拿着案板，往那评书桌上使劲拍，就听得他开始唱道：“书接上回，且说那妖女影阙放浪形骸，与郑员外狎昵，被员外之妻刘氏瞧见。影阙见状不妙，衣裳也来不及穿，狠狠地给刘氏来了一脚！”
　　底下人一片喝彩声。

　　不同于热闹的茶馆，角落一隅坐着稀稀松松的几个人，他们皆着一身白衣，其中，一个柳梢眉、薄情唇的女子正与另一个一脸阴柔气的男子对弈。
　　“掌门，这说书的故事，可真是精彩。”那男子边落下黑子，边说道。
　　且看那女子不紧不慢地落下一白子，丹唇亲启，略有不屑地道：“故事，皆是硬凑瞎谱就能写出来的。”
　　“成上”，那女子唤了声那男子的名儿，又道：“你且听个乐呵，莫要当真了。”
　　“掌门！落息门此次兴师动众，不就是顾盟主下令我们追杀那个妖女么？掌门怎地还为那妖女讲话？”章成上道，语气有些忿忿地。

　　话说最近江湖时局动荡，岳山派掌门顾董志靠着那朝中宦官的关系，上任了这江湖中人皆觊觎的武林盟主之位。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顾董志一上任，便列了一份武林奸佞的花名录，誓言要将这些奸佞除尽，还江湖个清风正气。
　　郁子落是正月初接任的落息门掌门一职，落息门本就是小门小派，靠着点穴龟息秘术方存续至今。
　　本是偏安一隅的落息门，却在这时接到顾董志派发的如斯重要的任务，便是剿灭奸佞榜上赫赫有名的妖女——影阙。
　　不仅如此，妖女影阙的通缉令随即在江湖上传开，各门各派都蠢蠢欲动，仿佛都想在此时在顾董志面前邀功请赏。

　　瞧见郁子落现下不慌不忙地对弈听曲的模样，再配上她那孱弱身子，门内子弟的心也是凉了半截。
　　掌门仙逝之后，郁子落作为郁掌门之女、掌门之位继承人，却体弱多病，不谙江湖之事。落息门上下皆一蹶不振。江湖之中又讲究门派的三六九等、尊卑次序，于是乎，门中弟子无不郁闷于在其他门派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们无时无刻不被笑话道：“贵门的武功何用之有？”以及“贵门的掌门就是个病秧子。”
　　章成上正不满郁掌门的表现，猛地却发现棋盘上白子从后包夹，黑子退无可退，没了出路，登时皱了眉头。
　　“成上，落子无悔，这盘可是我赢了。”郁子落打开折扇，扇了扇风，扇得她鬓角碎发扬起，像个人间谪仙子，折扇上有丹青绘笔，绘的是江南烟雨，甚有意境。
　　一旁观局的郁仲西心里还念着盟主的任务，火急地问道：“子落姐，你来这茶馆究竟有何用途，连影阙的半根毛都见不着！”
　　“败局只怪心中无棋。晓得么？”郁子落顾左右而言他道。

　　这厮落息门处正热闹，那厮茶馆台子处却有人吹着口哨，朝那说书人问道：你可知晓那妖女现在何处？
　　说书人不想理会她，捋了捋他那一抹小胡子，回道那发问的黑衣女子：“我如何知晓？”
　　“竟然如此，那你如何知晓她身边这些故事的？你也是她情人喽？”
　　郁子落隔着人海赫然望向那黑衣女子，且看那黑衣女子细长烟眉，生得几分妖媚气息，虽是蒙着黑色面纱，却仍难挡她那浑身烟火气。
　　“你你你！你怎地能在我这茶馆胡说！”说书的踮着脚尖，指着那黑衣女子骂道。
　　“可惜啊，那妖女在你的故事里有那么多男子作陪，想必你也是其中受冷落的一个罢辽。”黑衣女子假装遗憾地叹道。
　　众人爱听戏，更爱看戏。大伙儿瞧见那说书的脸红跳脚的模样，竟是乐呵的哄堂大笑。
　　“诶，小姑娘，你缺不缺男子作陪啊？”台下有个系着头巾、五大三粗的官兵问道。
　　“谢了，我不缺。”那黑衣女子倏然立起，飘忽着步子朝外面走去。
　　“步伐矫健，气息醇厚，这女人竟是习武之人。”章成上一双利眼便认出来这女人不简单，他抬眸看向郁子落，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看。
　　“美人！别走啊，你是何名姓？籍贯何处啊？”那官兵也站了起来，快步要跟上去。
　　上面说书的眯了眯眼，便拍了拍案板，起哄般似地道，“姑娘，你且从了那官爷罢！”

　　台下看客霎时沸腾起来，有人叫喊应和。
　　且说那官兵正要上前扒拉女子的肩，郁子落立马从侧边起身，快步向前，走到一半却瞧见那黑衣女人身材灵巧地逆了个身子，扣住那官兵的胳膊肘，将对方扣住，力道狠戾，下手不轻。
　　官兵的另一只手握成拳行将挥去，却在之前被女人抬脚踹了裆部。
　　那官兵喊着疼，嘴里骂着娘，那女人趁着这空挡匆匆离开了茶馆。

　　郁子落见状，一言不发地跃过茶馆的窗子从屋檐上踏步飞去。她俯下身子瞧见那黑衣女人拐进一条巷子里，便偷偷跟上。
　　房屋墙瓦具是些瓦片砌成，踩在上面难免发出些声音。郁子落小心翼翼地规避声音的发出，却在一不留神发现那黑衣女人不见了踪影。
　　她正疑惑着，想要回头，扭过身去却见那女人悄无声息地坐在自己背后。郁子落心里一紧，脚步生滑，竟一不留神滑落一块砖瓦，从那屋顶上就要落下去。
　　黑衣女人一声嗤笑，伸手拉住郁子落的手，直接将她拉了上来。却没成想郁子落体格如此轻盈，力道过大，将整个人都揽到了自个儿怀里来。
　　霎时间，女人所谓的“暗香盈袖”扑鼻而来，整个软香像是落满了她的怀中。两人贴在一起，愣是在屋顶上呆住了几刻。
　　“姑娘，现下是何时辰？”黑衣女人颤着声音问道。
　　她此刻声色清冷，少了适才的几分妖媚。
　　“应是午时三刻。”郁子落答道。
　　“晌午时刻，我还饿着肚子，姑娘可否起身？”
　　“冒犯了。”郁子落赶忙爬起身，立在屋檐边上，她拱手道，“多谢姑娘相救。敢问姑娘名姓？”
　　“本姑娘为甚要告予你姓名？”黑衣女人忽然靠上前来，“适才，是哪个人跟踪本姑娘？轻功还一般般的。”
　　“额…”郁子落没料到这女子如此伶牙俐齿，一时辩驳不了。
　　刚刚，自己确实对这女子有浓厚的好奇心，便不知不觉跟了上来，想看她是何身份、会往哪去。
　　“我是…看姑娘轻功极好，这武林之中，轻功有此水平的屈指可数，甚是好奇。”郁子落找了个理由道。
　　“罢了罢了，我知道我魅力不少，招蜂引蝶无数。你身上可有盘缠？”黑衣女人眨着眼睛问道。
　　“有的，这是何意？”
　　“先吃饭罢！吃完再谈。”

　　“掌门，你这是做甚？”章成上看着对面狼吞虎嚼的黑衣女子，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
　　郁子落看着那黑衣女人应是饿了好些日子的模样，便往她饭碗里夹了几片酱牛肉。
　　“姑娘慢些吃，鸡蛋羹，青菜，也多吃些。”
　　黑衣女人和着米饭咽下一口酱牛肉，她这时已经解下面纱，露出来原有的魅惑众生的漂亮脸蛋。
　　“你适才可是被这位温声细语的小先生唤作掌门？”黑衣女人斜着眼睨了眼章成上。
　　“是，小门小派，不足为道。对了，刚才姑娘还没回答我问题，如何称呼？”郁子落给她斟上一壶西湖龙井，问道。
　　那黑衣女人眼神似有波动，答道：“我姓景，在家排第三，你且唤我景三娘便是了。”
　　章成上瞪着那双怀疑的眼睛，问道，“景姑娘籍贯何处？为何身具内力？身怀绝技？可是江湖中人？”
　　景三娘嚼着青菜笑道，“江湖？甚么狗皮玩意儿？我乃河南人士，本是进这苏州府寻丈夫，却寻不得，近日盘缠也用光了，多亏了贵掌门出手相助。小女子没齿难忘。那武功，不过是我在嵩山扫地时，偷学的罢辽，只是些三脚猫功夫，不足为道。”
　　“既是嵩山人士，那可认识嵩山派那边的人？”章成上仍不死心，继续追问道。
　　“好了，成上。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郁子落叫停道。
　　景三娘笑道：“我知道，你们劳什子江湖中人，疑心病重。看什么人都是个绝世高手。怕不是，路边的乞丐你们都能当成丐帮的罢。”

　　且说一行人吃罢晌午饭，景三娘即作揖道：“谢谢诸位了，不知诸位侠客居住何地？我好日后寻上门答谢。”
　　郁仲西在一旁应答，“寒丘山上落息门。”
　　“多谢小公子，我记下了。我还有事，便先行告退。”景三娘媚笑着，之后很快离去，身影消失在了街上人潮里。
　　章成上扶着手中折扇，朝着郁仲西使着眼色，“仲西，你轻功好，速速悄悄跟上那人，莫要打草惊蛇。”
　　“是，师兄，以飞羽为号，你和掌门在后面跟着。”郁仲西应答道。
　　章成上看着郁仲西闪出去的身影，朝着郁子落阴鸷地笑道：“掌门，如今这妖女自个儿送上门来，莫不是小瞧我们？”
　　“你也瞧出来了？”郁子落回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是，还说她唤什么景三娘，分明在戏耍我们。我适才偷偷在她酒中加了离魂散，我们且趁她内力受损，将她拿下，之后就可以向顾盟主复命了。”
　　章成上见郁子落一脸冷峻，又补充说道：“掌门，只要我们捉了那妖女，落息门之后便能找回江湖中的一席之地，不必再是那个被人小瞧的小门小派。”
　　郁子落淡淡地叹了口气，撑着桌子扶着额头叹道，“那影阙当真有如此好捉么？”
　　两人说话间，一根羽毛凌空飞了过来，“仲西飞羽已至，来自东方，掌门且随我去捉拿那妖女。”章成上道。

　　话说郁仲西悄悄跟着影阙到出了城郊，沿着一处林子往寒丘山走去。
　　郁仲西认出这是寒丘山的方向，愈发警惕地跟着。山脚有座古寺钟塔，且看远处香火缭绕，正是晌午过后祭拜诵经时刻。
　　影阙入了古寺，便混入了僧侣人群之中，郁仲西一时跟丢了人，随即慌慌张张地快步进了古寺后园，沿那处石台阶上山便是落息门了。
　　寒山石径歪斜，峰峦叠出，群松沟壑，深林荫蔽，乱石丛生。郁仲西瞧不见人影，却是隐约听得山上台阶处有树枝折断声和簌簌叶落声，便以为影阙上了山，也跟了上去。
　　郁仲西正循着那声音出处，谁知身前突然窜出一个影子，后脚跟也在霎那间被什么人踢了一脚，郁仲西措手不及地跌坐在地上。
　　他正想转身掏兜中匕首，却被那人摁住肩膀，又被狠狠地踢了一脚。
　　“听闻顾董志派什么落息门追捕我，看来消息不假。”
　　郁仲西吃着疼，嚷嚷着，“好啊，妖女！你且给我等着！待会就给你点颜色让你瞧瞧！”
　　他回头瞧影阙，看她早已扔去挂在脖子上的黑色面纱，留着一袭黑袍，飒爽妖媚，担得起妖女一称。
　　郁仲西算着章成上和郁子落想必也快到了，便拖着时间问道，“喂，妖女，刚刚说书的说你好与权贵男子狎戏，说你可吸人阳气，夺人财宝。你看我，你且想与我巫山云雨一番不？”
　　他一讲完这番话，立马又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
　　“你再瞎说，便没有活路了。我且问你，你们那个掌门，叫什么名姓？”
　　“别踹了！姑奶奶！疼死了！”郁仲西捂着背答道，“掌门叫郁子落，是前掌门郁林西之女。”
　　“她便是郁子落呀。看着弱不禁风、潇洒清冷的模样，实际里是个黑心肝。”
　　“影阙！”远处有人唤她名字，她扭身去瞧，却见章成上举着剑和郁子落站在那里。
　　章成上继续朝她道，“你且放了仲西，否则我们便对你不客气了。”
　　“成上，还是莫要伤她，要活的。”郁子落在一旁说道，章成上没有回应。

　　影阙一瞥见他们两人，章成上就挥着剑快速闪身到了她身侧，猛地转着身朝自己斜斜地将要劈来。
　　别看这男人一身阴柔异常，这劈的剑锋带着一丝寒气，仿佛能削铁成泥。
　　影阙如灵巧的狐狸一般快速侧身，她用内力汇成屏障，想抵住这来势汹汹的剑气。却在半道好似汇不出内力一般，只得前滚翻慌张的躲避攻击。
　　“你这卑鄙小人，可是使了什么阴招让我无法使用内力？”影阙问道。
　　“看来所谓妖女不过尔尔，连离魂散都不会稍加防备。”
　　章成上没有歇着，继续用剑朝影阙直刺过去。影阙被逼得步步紧退，她转眼盯上了一边的郁子落。
　　她飞快地御着轻功凌空踏到郁子落身边，攒住郁子落的胳膊，道，“你再过来我便杀了你家掌门。”
　　“你……”郁子落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看着影阙。
　　谁知章成上没有停止的意思，他直接挥着剑朝两人刺来。剑锋戾气，狠劲异常。
　　一旁的郁仲西瞬间急眼，喊道：“师兄！你这会伤到掌门的！”
　　“正合我意。”
　　“看吧，这便是你的师兄。”影阙在郁子落耳边轻声道。
　　眼看着剑锋便要刺过来，周遭树木撼动，风声逼迫。影阙却没有丝毫闪躲之意，她在手中汇集内力，伸手便将这些内力聚成屏障。剑锋被屏障挡住，强烈的反作用力将章成上弹出十尺开外。
　　“成上，我知道你对我接任掌门心有不满，但你不应如此。”郁子落抖着声音道。
　　章成上丝毫不予理会，他质问着影阙：“妖女！你不是喝了我的离魂散么？内力怎么还会如此强劲？”
　　“小小离魂散，我一会儿便足以恢复了。”影阙坏笑着，手握成拳就要朝章成上打去。
　　章成上连忙起身，将内力灌入手上的剑中，霎时间，剑锋好像幻化成千个一般，他甩出那千个剑锋，那些个剑锋密密麻麻地朝郁子落飞去，明显是要置之死地。
　　影阙赶忙刹住拳头，朝郁子落那边闪身飞去，她努力挡住剑锋，却还是让一些个刮到了郁子落的手臂，将她的手臂划出许多伤痕。
　　“这招剑法，可是顾董志那狗东西教你的？”影阙问道。
　　“呵，妖女，没想到你还挺识相。”
　　“很好，你帮我转告那狗东西：别以为山高水远，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郁子落的血染红了她的白衣，她被影阙搀着，强忍着疼痛。
　　影阙闪身抱起郁子落，御着轻功往树林里飞去。章成上正欲追赶，却发现他一不注意对方就不见了，正如影子一般隐匿在了黑暗里。
　　“算你跑得快。”
　　章成上话音尚且落下，林中闪出十几个着装黑衣的人，领头的那人厉声问道：“妖女何在？”
　　章成上赶忙作揖，回道，“禀顾盟主，那妖女逃匿入了寒丘山。”
　　“搜山。一个活物都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