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飞越时空:海礼(上) ...
-
我在霞都市霞海区做地方局的法医已经六年有余。这六年来,辖区内大大小小的命案或多或少经历过一些:连环杀人、分尸、碎尸、烹尸等等,不胜枚举。我见识过许多人心丑恶,见识过许多不知悔改的穷凶恶徒,也看过一些令人扼腕的可怜之人。但今天要说的故事,它大抵上与人性无关;更多地,这是一个关于人与自然、与宇宙、与时空交互的诡谲离奇的故事。直到现在,我整理思绪与落笔之时,仍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仿佛由造物主先天就镌刻于我们的基因之中,无可名状,无可克服。
故事由一起命案开始。2004年4月4日早上八点左右,我们接到辖区底下报案,在霞海区某一公寓楼内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当时人手有限,我背上随身勘察工具,跟着两位同事一同赶往现场。
推开门时,一股强烈的血腥与腐臭气味便扑面而来,这种味道我再熟悉不过。但我敏锐地注意到,除了这种气味,空气中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海腥味。这种味道像是将捕捞上岸的海鱼直接暴晒在阳光下散发的味道。加上彼时是春天,正是春雨绵绵、万物复苏的季节,空气中总是充满了潮湿的水汽。于是,腐臭味、海腥味,夹杂着强烈的水汽蹂躏着我每一寸感官,令人作呕。
霞都市是座沿海城市。清晨傍晚时分,渔船满载归来之际,海腥味与鱼腥味就会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我想可能是由于这栋居民楼毗邻码头,因此产生了这种诡谲的令人不安的气味,当时也就没当回事儿。我定了定心神,瞧见同事已经同第一发现人攀谈了起来。
死者名叫右薇,允慈市人,女,29岁,自由职业者,生前在附近的一家电子厂做质检工作,10年前高中毕业的时候就来到霞都市打工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她同事及合租室友。按照她室友的说法,4月3日右薇上的是白班,而室友上的是4月4日的夜班。4月4日早上八点室友下班回来后,发现了令人可怖的景象,吓得立马报了警。
死者室友给我指了指卧室的方向,左边是右薇的房间,右边是她自己的房间。此时,右薇的房间房门微微阖上。室友心有余悸地颤抖地指着那扇房门,仿佛门内有极其可怕之物,只听她劝我道:“您要做好心理准备,很恶心的。”
“恶心?”我腹诽着这个词,暗道,“我这六年来什么没见过。”
我径直率先迈向那扇房门,轻轻推开房门,我看见了门正对着的白色床铺上,或者现在应该是血红色的床铺上,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穿着素色睡衣了无生机地仰面躺在那。女人的喉管被割开,嘴唇微张,脸色停留在生前惊恐的模样,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事物。暗褐色的尸斑已经浮现,我粗略判断了一下,看这血迹干涸度和尸斑状态,估计就是4月4日凌晨发生的惨案。
在我以为现场情况仅此而已之时,我完全的推开门,往左扭过头时,见到的景象霎时让我的胃翻江倒海,瞬间让我头昏脑胀。
只见床铺左边的墙上,生长着一条又一条蜿蜒崎岖的龟裂,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块原本应花白的墙面,整面墙如同生了疥藓一般。墙面上的白漆有些剥落,这些疥藓般的裂痕,有的用斑点的形式成群结队地铺在那,有的则如同海葵一般呈放射状的张牙舞爪之势,还有的像大片的水母群,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始蠕动其诡异笨拙的躯体。水汽凝聚在墙上,显得墙上粘腻潮湿。看见这番景象,我想起了深海里珊瑚礁密密麻麻的气孔,也想起了患有皮肤病的人皮肤上生的疥与水泡。
那一刻,我的鸡皮疙瘩爬满全身,我强忍着强烈的不适感,往后退了一大步,将视线从那墙壁上移开。
同事好奇地往里张望了一眼,便跑到外面吐出早上刚进肚的早餐。
不仅如此,一旦靠近那间卧室,那股进门时引人注意的海腥味愈发浓烈,仿佛正是从这面丑恶的墙壁散发而来的。这种因为空气潮湿而老化的墙壁,在海边的老式居民楼其实见怪不怪。但如此恶心诡异的,真是头一回见到。
“这是突然出现的?”我立马将心中的疑问抛给死者室友。
室友点了点头,随后骂骂咧咧地说她待会就搬离这里,这几天大概都不会吃海鲜了。
即便如此,工作依旧得继续。痕检科的同事还没来,我做足了心理准备,拿出照相机先对着那面诡谲的墙壁拍了一张照片。之后便不再看那面墙壁,开始给尸体的状态取证。
我走进尸体的位置,发现这位可怜的女士左手手腕上带着一块诡异的、浸满鲜血的手表,手表上停留的时间大概是23点59分。
接着,我注意到,墙壁对面的窗户,就是床右边的窗户,面向的位置正巧是远处的海面、海堤与码头。而那扇木制玻璃窗,此时大敞着,任由海风吹进来。我探头出去,低头往下看,窗户下面是杂草丛生的花坛,杂草一路延伸到了远处海堤,在更远的地方,可以瞧见今天灰蒙蒙、了无生气的大海。
凶器是一把尖利的水果刀,刀把被血液染红,落在死者右手约莫十公分距离的位置。窗户下面有一个木制书桌,书桌上摆满了关于人类学、社会学和心理学一类的书籍。
我感到诧异,诧异于一位高中毕业的电子厂女工竟然会对这方面的书籍感兴趣。我想走上前仔细一瞧,却感觉脚底下踩到了什么圆柱形、坚硬的东西。我退了一步,蹲下身发现,那是一支廉价的钢笔。钢笔没有笔帽,笔帽滚到了桌腿边,笔身留在了床边的地上。我捡起笔身,隔着手套,依旧能感觉到冰冷的触感由指尖传导到每个神经细胞。我又忽然打了个哆嗦。
之后,辖区很快派人支援了过来,我也回到局里,对案件进行进一步地分析。
这个案件最离奇的地方,便是密室的问题。拥有房间钥匙的有三个人,右薇、室友与房东。室友与房东案发时间都有不在场证明,而右薇的钥匙完好无损地放在她的桌上。凶手难道具有时空穿梭的本事?
回到局里后,我对尸体进行了进一步解剖与分析。死者的致死因,是左侧颈部动脉被割裂,造成的大出血。那把水果尖刀,确乎是隔断动脉的凶器。死亡时间,确定是4月4日凌晨三点到五点。
技术科的同事调阅了当晚的监控,经过一番排查,没有发现有任何可疑的人进出死者公寓楼。案发现场窗户底下杂草丛生,也并未发现外来入侵的迹象。于是乎,我们将案件定性为自杀。虽然有两项无法解释的谜团:一是死者没有自杀的动机,二则是那块诡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墙壁,但也没有任何证据指明他杀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选择一个相对合理的结论。
4月4日当晚七点多,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准备回到住处。正值春季,夜晚的霞都市清风徐来,明月皎皎,月光将路边盛开的花朵照得雪白。于是乎,我颇有闲情逸致地打算散步回家。我沿着海边步道一路走着,不禁眺望远方漆黑一片、波涛汹涌的海面,又蓦然想起白天的案子来。
那片海,是我的故乡,我从小看到大,并对它包含虔诚的敬意,这种尊敬来自于我的祖辈,他们来自于一座不知名的海岛,那是我不愿提及的童年回忆。细细想来,我从来没有思考过海底有什么。我对它的想象仅仅停留在海浪、海风、沙滩与海鲜,如此而已。往海的深处去,那里没有光,像是深渊一般,可能潜藏着凶猛的海洋生物,有溺毙的危险。人对深海往往是恐惧的,即便那里蕴藏着某些无可名状的、未知的沉睡的可怖,我们也无从得知。
我的思绪正飘荡着,忽然,一股强烈的海腥味扑鼻而来,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脑海里又浮现起那副墙壁诡谲的模样,浑身瞬间又起了鸡皮疙瘩。
我脚步紊乱,撑着路边的公共座椅干呕了几下,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海鲜市场。此时已经过了海鲜一天中最有活力的时候,摊主们大多摆着些奄奄一息的臭鱼烂虾,有的已经开始收拾摊位,往水槽里倒着养海鲜的水。
正巧,有一位摊主就在我边上,那人约莫六十多岁,是个满头白发、皮肤略黢黑的瘦高老人。老人看见我貌似不舒服的样子,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我强打着精神,摆了摆手,道着没事。
我看着老人的摊位,上面摆了乌贼、墨鱼和一些常见的海水鱼,还有几只不大的梭子蟹,蔫蔫地在盆子里吐着白泡。
老人顺着我的目光,说道,“要么?都是野生的,今早刚抓的。便宜给你。”
现如今许多海产品都是人工养殖的,但人们对“野生”的追求依旧不减。人们往往认为,来自于自然的,便是最好的。但这个观点有时将是致命的。自然从不在乎好与坏、善与恶,这些定义与法则都是人为制定的。它遵循着它自己的法则,却往往要被心思多舛的人类妄加揣测,被套上坏与好等虚妄的名讳。
我看着了无生气软摊在那的八爪鱼,又闻到了那股海腥味,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说道:“不了,谢谢。”
老人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他的眼里似乎有很多情绪,他叹了口气,看着如墨的夜色,问道:“年轻人,你现在有时间吗?”
我下班后确实有大把时间,我点了点头,问道:“怎么了?”
“那你能听我,讲个故事吗?你权当个故事。今天,我怕再不讲,我会后悔。”老人家说道。
我点了点头:“您说。”
“我姓王,这片的人,一般喊我王老头。”
王老头坐在竹编的小板凳上,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口,然后对我说道:“你知道十年前有一辆失事的飞机吗?直接掉到这边上的海里了,大概就掉到了距离海岸线不到十海里开外的地方吧。”
我回忆了一下,当时关于失事报道的新闻铺天盖地,但此事已经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淡忘了。
王老头继续道:“失事后,我曾经是搜救队的一员。那时我还比较年轻,水性好,没日没夜的多次潜水,就为了寻找那么一丝希望。但什么都没找到啊。”
我有些讶异:“什么都没找到?”
“对,飞机残骸、人全都无影无踪。他们好像再找那个什么……黑匣子,最后也没有找着。但我找到了一个诡异得吓人的东西。”
王老头转过身,从一个储物柜里,拿出一个泛黄发皱的皮包,又从皮包里,掏出几页泛黄的纸张,递给我。
我端详着这几页泛黄的纸张,上面的字是锐利秀气的钢笔字迹,当我看到“现在是2004年4月4日凌晨四点”时,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怀着惊讶、难以置信的心情看完了整篇文稿。这篇文稿的内容,完全可以跟命案现场的细节对上,包括:打开的窗户、诡异的钢笔、尖利的小刀,以及死者的名字。也就是说,这份1994年在大海中发现的手稿,记录了2004年发生的事情,并且细节、情节都能对应上。
那一刻,我感觉这二十多年来,我所有的对于宇宙、世界的认识顷刻崩塌。我的理智大厦摇摇欲坠之际,王老头的苍老凄凉的声音将我唤回了现实。
只听王老头道:“这个纸张的样式,我曾经去找过,但一无所获。直到在今年开春的时候,我偶然在文具店看到了一沓类似的纸,导购员跟我说,这是霞都印纸厂,最新生产的一批产品。”
我承认,那一瞬间,我对今日这起以自杀结案的案件充满了浓厚的好奇。听到王老头的话,我甚至萌生了找遍全市的文具店,寻找那时这页纸的买主,也就是手稿的主人,查清楚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个调查思路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你可能觉得我在唬你,觉得这是我现在瞎编的。但这玩意真是我他娘十年前在海里捞出来的东西。”王老头愤愤地将烟头扔在地上,踩了踩道,“难以置信吧?这十年来,每次想起,我都觉得心里发毛。我本来打算把这东西烧了,将这个秘密永远地带进我的棺材里。但今天正好就是2004年4月4日,我还是觉得应该告诉别人。”
王老头终于把这么多年来心中的郁结与别人倾诉,他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
我按耐不住心中无限膨胀的好奇,问道:“您可以把这个包和手稿给我吗?”
我接过手稿,没有料想到的是,这正是一切阴霾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