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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云端浮梦 ...

  •   一、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程浮骨瘦如柴的手指微微颤抖,手掌上面的青筋像条蜿蜒的游龙,她费劲力气才拧开药瓶。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两片盐酸地芬尼多仰头送入喉中。身子微微一倾,难耐地倚靠在墙壁上。

      身处一个狭窄逼仄的空间,患有幽闭恐惧症的她强撑着身子给自己泼了两瓢冷水,这才觉得大脑清醒了不少。但脚底下颠簸的感觉让她的脚步又飘浮了一层。

      她打开厕所门,门外披着红围巾的卷毛大姐抱着手臂用一副不耐烦的眼神看她,发出“啧”的一声后才推开厕所门进去。

      程浮摇晃着身子从65排走到了40排,她站在40排前面瞪了许久,眼前的“0”像是叠成了重影,无论她如何眨眼都看不明晰。

      40排走廊外侧坐了一个年轻女人,30岁上下,长褐色卷发,穿着一款米色的长风衣,薄薄的高领毛衣勾勒出修长的脖颈和曼妙的曲线,女人戴着黑色口罩,眯起疑惑地眼睛瞪着程浮。

      飞机忽然又一颠簸,程浮脚步不稳,整个人向着陌生女人的方向倾身而去,女人眼睛里流出惊讶,却依旧下意识抬起手来将程浮抱住。

      一瞬间,拥香满怀。

      身后的空姐看见了不免惊呼一声,说道,“女士,没事吧?飞机颠簸,请赶紧回到位置上。”

      程浮捂着脑袋摆了摆手,强撑着身子抬腿坐在年轻女人身边。

      40F,嗯,没错。

      “谢谢。”程浮礼貌性地答谢道,一落座却马上将脑袋转向圆窗外的朵朵浮云去。

      雪白的云朵一片片鳞次栉比地铺在云海之上,阳光从云端远处传来温润的光亮,光线在云海上穿行,将几片云朵染成了灿烂的金黄色。

      程浮看着苍茫的云海发呆,直到旁边的女人戳了戳她的手臂。

      “这是您的药吧?”女人拿着她刚刚拧开的盐酸地芬尼多问道,“刚刚您跌倒时,它掉我身上了。”

      “是的,谢谢。真是麻烦你了。”程浮的语气发着抖,手也颤颤巍巍地接过药瓶,她自己的视线也晃着,以至于她没注意到她的手有多颤抖。

      女人看着她,眼底流出了些心疼她的意思。接着,女人便从兜里掏出一块薄荷味的口香糖,递给她,“试试吧,说不定管用。”

      程浮的右手肘撑着圆窗下面的墙壁,右手捧着脑门,左手也捂着脑袋摇着头道:“不用了,谢谢。”

      “经常晕机吗?”女人好似不放过她,继续问道。

      程浮摇了摇头。

      空气又安静了,女人看向程浮单薄的长袖,继续说道:“A市那比X市冷得多,你下飞机前记得再穿点。”

      程浮点了点头。

      薛离梦见对方不想搭理自己,便只好住嘴了。

      反正,自己飞上了这片云海,就该同X市告别了。

      看着起飞时,那片沧海与桑田、高楼与货轮逐渐变成微缩的模型一般大小;看见那星星点点的车水马龙一同像尘埃一般远去,自己曾经在一座城市的痕迹,便可以随着时间慢慢消逝。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曾经在那座城市的生活,仿佛化作了这趟航程经历的浮浮沉沉,也化作了一场过去的梦境,永远封存在了她的意识里。

      她也不知道A市有多冷,只是听那边的朋友描述过北国的飘雪罢了。

      想到这,她闭上了眼睛。

      薛离梦能感觉到身边的人此刻的感觉并不好受,她睁开眼睛,再次确认对方有没有异常。

      她只见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背影,女人看着窗外的云海,肩膀却无声地偷偷颤抖着。

      薛离梦下意识地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朝程浮关切地递去。

      隔壁位置的小孩看动画的欢笑声盖过了程浮偷偷啜泣的声音,以至于其他人并没有发现这边有位普通的乘客在悄然宣泄自己的情绪。

      飞机正在云海沉浮,孩子开心地问道,“妈妈!要到家了吧!”

      即使航程才进行了不到五分之一,母亲依旧烦躁地回答道,“快了快了。”

      薛离梦有些手足无措,她直起身子,帮助程浮挡住外面的视线。

      程浮接过薛离梦的手帕,面向远处的云海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悄声说道,“抱歉,没人在飞机上干这事吧。”

      “人们飞上云端,可能是为了旅行,可能为了求学,可能因为有了一份心仪的工作,可能为了出差,也可能是为了归家。这些原因都不可能是伤心的,我是个奇葩吧。”程浮将手帕还给薛离梦,向对方勉强地挤出苦涩的微笑。

      薛离梦感觉心里一处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触碰到了,飞机也在此时颠簸,将她的思绪抖得更加凌乱。

      “有许多逃避不了的事情。”程浮笑道,“就像这云层总得散开,再团聚,最后变成雨滴,流入川泽。而我呢,从来回不到地上,像天上的飞鸟,不曾留下飞行的轨迹。”

      薛离梦想起了她在X市的生活,恰似:“天空不曾留下飞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小时候读不懂这首诗,长大后,方知道这多么无奈。曾经的生活像是飘荡的云朵,漂浮不定,却依旧怀着一丝信念打拼,却不曾留下点滴,看不到头。

      她于千万人之中走出,为了理想与信念而摸爬滚打,去追求所谓的安定,走千万人踏过的道路,就像飞机每次都飞行在固定的航线上。

      如果她不按照既定轨道运行,他人便有正当理由对她指摘道:“你怎么没有……?”这句话后面的宾语,可以是一切约定俗成的事物,论证它们好处的逻辑,可以被老生常谈个千万遍不止。仿佛这些“人间常识”,像已知世界的客观物理定律一般,如果它被否定,那么整个世界的认知都要坍塌似的。

      但是人们已经忘了,这些“人间常识”,是基于人类主观的认知论推导出来的“经验”,“经验”不等同于“定律”。即便有论证这些“经验”好处的观点,也总能列举出它们不好的观点。

      假设一条常识能够被列举出的优点多于它的缺点,人类便更有理由指摘那帮倒行逆施之人。但不要忘记了:选择在他们看来优点多的常识是理性的人的抉择。那如果我本身是个疯子,又与你何干?这时,倒不如做个疯子,去投入尼采先生、投入解构主义的怀抱中去。

      他说道:他人即地狱。

      隔壁的孩子再次吵闹起来,打断了薛离梦无边的思绪。

      “妈妈,我们下次再来看海好不好?”

      “你得上学了。”牺牲年假带着孩子玩的母亲有些疲惫,靠着座椅不再理会乱动的孩子。

      薛离梦细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点点牵住程浮的手掌,然后将她的手紧紧扣住。

      “没事,总会过去的。”薛离梦安慰道。

      “谢谢你。可是……”

      飞机忽然再次抖动起来,莫名的失重感让机上一些乘客发出几声恐惧的叫喊。广播也适时地播报请大家坐好、厕所关闭的相关资讯。

      程浮握紧了扶手,等飞机稳定些后继续道:“可是如果未来就像这个颠簸一样,带给你未知的恐惧、强烈的不确定性,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首先要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有的人喜欢冒险、有的人却保守、有的人喜欢退缩。就像游玩游乐园的失重项目一样,有的人就是喜欢这种刺激感。我认为这些都没有对错。只是取决于你。

      “未来总会变成当下。我们只要一步一步,做好应尽的义务。如果偶尔能仰望星空,那就更了不起了。看你现在,已经是比其他地球人更接近星空的距离。这难道不值得赞扬吗?”薛离梦反问道。

      “你说得对,但这终究是虚无,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们理智的软肋便是虚无。但如果我们真的因此而拒绝它,被虚无侵蚀时,我们也更容易走入另一个极端。”

      程浮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因此她沉默不语。

      “梦境,是虚无。现实,是理智。我们却喜欢赋予梦境以意义,为什么人类要赋予虚无意义呢?为什么虚无值得存在?便是因为你提出这些疑问得不到理性的解释,因此虚无存在。就像莫比乌斯环,你又回到了另一面的原点。”

      程浮愣了半晌,看着眼前女人的面孔逐渐模糊,远处轮廓清晰的云海也逐渐飘远。

      “苏醒——回到原点。”

      “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云端传来飘渺的话外音。

      二、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程浮猛然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昏睡在了马桶上,门外传来一阵阵敲击声,外面的女人烦躁的敲着门,说道:

      “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

      “您好,请问有什么麻烦吗?”外面传来空姐的声音。

      程浮捏紧手中的药瓶,强撑着身子给自己泼了瓢冷水,然后打开了门。

      空姐看她脸色有些惨白,连忙关切地问道:“请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程浮捂着脑袋,脚步飘浮地往前面走去,“有点晕机,已经好多了。”

      空姐点了点头,叮嘱道:“如果还是不舒服可以告诉我们。”

      程浮走向40F,边上的小孩还是看着梦境里的那部动画片,动画依旧发出嘈杂的声音。边上的乘客大部分都在闭目休息。

      她走到40排,到了那个年轻女人边上。那个女人穿着米色的长风衣,褐色的长发微微卷起,戴着黑色的口罩,手里正拿着电子阅读器看书。

      女人分心般地抬头瞥了程浮一眼,然后侧过身,示意她赶紧进去。

      飞机忽然抖动,程浮只觉一阵头重脚轻,身体飘忽般地再次往前倾去。

      女人直起身稳稳地将她托住。

      程浮看向对方露出的漂亮眉眼,眉眼里都是惊讶。

      “谢谢。”

      薛离梦昨夜因为收拾行李并没有得到充分的睡眠,刚刚竟在位置上睡着了。

      恍惚之间,她竟然梦到边上的乘客跌倒、并且跟她对话的奇怪场景。适才梦醒时她觉得大脑昏沉、怅然若失,正企图通过电子书缓过神来,没想到她边上的乘客真的跌倒了。

      薛离梦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却忽然摸到自己衣服上多了一罐药片。

      “这是您的药吧?刚刚您跌倒时,它掉我身上了。”

      “是的,谢谢,麻烦您了。”

      程浮手上发着抖,心里却不断在思索:“怎么跟刚刚那个梦境一模一样?”

      程浮揉了揉脑袋,心想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薛离梦见程浮揉着脑袋,再看了看她的药片,以为她是耳鸣加晕机,便从兜里掏出口香糖递给她。

      “试试吧,说不定管用。”

      程浮愣愣地看着口香糖,按照刚刚梦里的选择,她应该拒绝它。程浮摇了摇头,心想着自己一定要证明这不是梦境。

      薛离梦正要将口香糖收回,却见程浮一把接过口香糖。

      “谢谢。”

      程浮拆开包装,将口香糖送入嘴中。

      还好,这不是梦。自己待会只需要忍住不哭,就证明这是个现实了。

      薄荷的味道沁入口腔,直冲颅顶。

      这次换成薛离梦僵在原地,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告诉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梦里。

      虚幻的梦境、清醒的现实,交织在一起。眼前的一切似梦非梦,似真亦假。飞机在八千多米的高空巡航着,只能根据飞机航行位置的变化判断出时间在流逝。人儿飘浮在苍茫的云海间,被时间载着向目的地飞去。

      阳光照在薛离梦的手臂上,薛离梦低下头,感受光斑在手臂上跳跃的感觉。

      光子在飞行,时光在流逝。

      “妈妈!要到家了吧!”

      隔壁的孩子发出激动的声音。母亲依旧无奈地道:“快了快了。”

      动画片的欢乐夸张的音效还在继续,在薄荷和药片的作用下,程浮现在脑子清醒了不少。她轻轻拉下窗户,帮边上的好心人挡去一些阳光。

      “没事儿,开着吧。”薛离梦淡道。

      “噢噢,好的。”程浮将窗户拉上。

      “请问是薛离梦薛女士吗?”

      薛离梦抬起头,见到一个空姐对自己礼貌地笑道。

      “是。”

      “今天是您的生日,我们为您准备了一袋礼品,祝您生日快乐,旅途愉快。”

      “谢谢。不提醒我都要忘了。”薛离梦笑着侃道,接过礼品袋。

      礼品袋捏在手里的质感相当真实,没想到今天的提醒与祝福来自于航司。

      上一次吃生日蛋糕是什么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许久没有好好过过生日。平日里的社交也是为了满足需求,逐渐成长,四处奔波,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记得自己的生日,到现在,自己也忘了自己的生日——再如何庆祝也是一个人的事情,如果硬要庆祝,也只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寂寥罢了。

      程浮将这副画面看在眼里,她看着薛离梦噙着泪水的眼眶,那好看的眉眼现在看上去有些楚楚动人。

      “生日快乐。”程浮笑着对薛离梦说道。

      “谢谢。”

      “在这么美丽的天空之上过生日,也是不错的吧?”程浮安慰她说道,眼睛望向外面蔚蓝的天空。天空如繁星洗过,湛蓝如梦,阳光穿过偶尔的几片薄云,折射出笔直方正的光线,产生美妙的丁达尔效应。

      “嗯,你说得对。真的很谢谢你。”

      霎那间,孩子也暂停了动画片的声音,拉长着天真可爱的童音,对着薛离梦的方向说道:“姐姐生日快乐!”

      孩子的声音吵醒了边上的乘客,那位披着红围巾的卷毛大姐也被孩子囔醒。她没有发恼,而是笑着对薛离梦说:“小姑娘生日快乐。你家孩子教育得真好,真贴心。”

      那位好不容易休假的母亲脸上终于带上了点笑意,揉着孩子的脑袋说:“好了,坐好。”

      母亲还从包里拿出一颗蛋糕,递给孩子。

      孩子接过蛋糕,将短短的手臂伸得老长,勉强够到薛离梦的位置。

      “姐姐,给你蛋糕。”

      “谢谢。”薛离梦笑着接过蛋糕,“以后大家都在休息的时候,还是记得动画的声音调小一点噢。”

      “生日快乐。”边上又有乘客祝福道。

      或许,这一幕才是现实吧?程浮心里想着。这一幕就是摒弃“他人即地狱”的原因吧?

      “以真善美为基础的软肋,就是当这帮人不值得让你感到美的时候。如果这个孩子依旧在公共场合吵吵闹闹,如果这个大姐依旧对他人如此咄咄逼人呢?”

      程浮一只手捏紧把手,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发胀的脑袋。

      飞机忽然再次颠簸,这次飞机穿过云层气流,窗户外忽地变成白茫茫地一片。

      失重感袭来,程浮只觉胃内一阵翻涌。

      “在你失落的时候,在你遇到挫折的时候,这帮乌合之众只会狠狠地再来踩你一脚,或者对你冷嘲热讽。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现实是他们不会在乎你,这就是冰冷的现实,这就是冰冷的现实。”

      那股寒意仿佛隆冬夜的湖水,将程浮整个身体淹过,她想振臂急呼,身体却像被冰冷的巨石压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苏醒——回到原点。”

      “醒醒!醒醒!”

      又是一阵飘渺的画外音。

      三、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程浮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薛离梦有些慌张地拍着她的肩膀,见她醒来后长舒了一口气。

      往右边看去,飞机正在高空盘旋,底下的连绵错综的山峰在云海的传说中依稀可见。山峰地上留下一片白,是这个季节里高峰上独留的皑皑白雪,点缀于山林之间。

      人造公路在山上盘旋,路过一片片宅屋与田垄,池塘见底即将干涸,却折射微微鳞光,在干枯的山上显得有些突兀。

      广播的声音适时响起:“我们的飞机即将在20分钟后降落A市机场,A市地面温度:5℃,小雨。”

      薛离梦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解释道:“看见你刚刚睡觉时在梦里很害怕的样子,就把你叫醒了。你没事吧?”

      程浮摇了摇头,“谢谢,我没事。”

      “没事就好。”薛离梦笑道。

      程浮疑惑地看着四周的景色,孩子已经收起了动画片,那位披着红围巾的大姐和母亲都闭眼休息。

      刚刚都是梦境吗?都是虚无的吗?

      飞机猛然俯冲,强烈的推背感过后,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之上。在跑道滑行之时,飘雨在飞机的窗上斜斜扫过,留下一笔又一笔雨的痕迹。

      机舱门打开,众人挤着、陆陆续续下了飞机。

      程浮心里长舒一口气,跟在薛离梦身后,慢慢向前挪动。

      但当她猛然看见一样物品,她脑袋里又忽然一片混沌。

      这个女人手里的那是……

      生日礼物的礼品袋吗?

      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手里正捏着一瓶——盐酸地芬尼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云端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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