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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个过于美丽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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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尚回到自己房间,往床上一躺。
欧勤和韩果跟着她进屋,立在床边。
欧勤柔声问:“殿下,皇上说没说什么时候接您回宫?”
周尚回答:“什么都没说。只答应以后会给我做饭。”
欧勤说:“做饭是什么意思?”
周尚暴躁地大声说:“做饭,就是烹饪,亲自给我制作食物。一个月只有一次,给女儿的特别福利。
其他什么都没说。太子也是这样,什么也不答应,只说我会支持你这种空话。”
欧勤说:“陛下答应亲自给您做饭,这是多大的荣宠,您还不高兴!
您指望皇上和太子说以后每天让你花多少钱吗?他们哪里知道女孩子具体怎么过日子,哪里知道你具体需要什么?”
周尚翻翻眼皮说:“他们的价值,也就是能陪我说话,满足我旺盛的交流表达欲望。别的,就不用指望了。”
韩果说:“在宫里,说太多是不合适的。您不如把高谈阔论的欲望换成什么具体要求,比如,在哪个行业给您优惠政策,按您的需要给您指定合作者,或者皇上和太子参加您举办的活动。”
周尚嗤之以鼻:“身为皇女,还需要找皇帝和太子要利益?那么找谁要感情要关爱?难道和亲人谈利益和外人谈感情?父兄才是可以理直气壮索要爱的对象。”
欧勤说:“您得先掌握重大利益,让您自己有分量,才能被人重视,得到别人的关爱。”
周尚叹气:“你说的对。但我不需要对。我要为所欲为。
即使我拼命追逐利益,我能获取的财富和权利也不足以创造一个让我快乐的世界。所以我要追逐我更想要的东西——让我的亲友爱我。”
韩果说:“和皇帝、太子关系亲近也是成就,说不定可以早早册封公主。”
周尚说:“我希望册封晚一些。我还指望等我有了体力以后,可以参与平民娱乐活动。一旦册封昭告天下,人人都知道有我这个人,我的行动就不自由了。我再也体验不到普通人的娱乐和交往。
没有正式称号,我不喜欢的事讨厌的人我都可以避开。有正式称号,有些活动就不得不露面去当摆设,去当说套话的机器。”
欧勤说:“我们大周国民16周岁成年,但是皇族满16周岁之后,还要经历三年平民生活历练,一般19岁或20岁才能得到成年待遇。
皇九子殿下年底才就能结束历练。以九殿下的受宠程度,可能一结束历练就会受封。殿下您又不需要出去历练,明年有可能和九皇子一起受封。”
这摆明了欧勤认为皇室封诰不会理会周尚的意愿。
门铃突然响起,音量克制,曲子却是欢欣又庄重的古琴曲《有客来仪》。
周尚房间的门铃响不是通知室内的人去开门,是通知室内有人要进来了。
有机会按门铃的人,都是有资格进出周尚房间的人,或者因工作需要定时接触周尚的人,他们自己打开房门走进来。
欧勤和韩果惊讶地摆出迎客的姿势,走向门口。
周尚也看着门口。
门自动打开。
欧勤和韩果屈膝下蹲,向来人行礼,口称:“殿下您好!”
周尚以为太子妃来了,坐了起来。
来人对欧勤和韩果点头,绕过她们,走向周尚。
欧勤声音不稳地报告:“九殿下驾到。”
周尚看到一个过于美丽的人。
他容貌极美,秀色夺人毫无瑕疵闪瞎人眼懵人神志的美。
他的身体的存在感,和美丽的容貌一样吸睛。豹子般精悍敏捷优美炫目,有无穷的美感,充满蓄势待发的活力和想在广阔天地纵横驰骋的孤傲不羁。
毛寸短发,便于行动的卡其色帆布夹克和帆布裤,同色运动鞋。
没有胡子,肤色深,皮肤润泽仿佛在发光。随意的衣装,没有任何修饰的容颜,不但没有粗糙的感觉,还能显得精致华贵。
欧勤给周尚简单介绍过皇室成员,皇九子今年21岁,比周尚大五岁。
周尚一贯喜欢鲜艳明亮的颜色,如今感觉卡其色优雅美好。
周尚的审美比较幼稚,欣赏美丽、敏感、没有侵略性的容颜,她不欣赏强壮和强势,比起强壮的男性躯体,她更熟悉和欣赏女性的婀娜多姿。如今却强烈感受到了男性躯体之优美。
周尚的床是一米五宽的特制病床,她把腿挪到床边直接把脚伸进拖鞋里,站起身来。
皇九子担心周尚站不住,迅速接近伸手搀扶她的右臂,嘴里说:“慢点儿,别着急。”
周尚看对方的脸。作为大周人,这张脸精致立体,精雕细刻,高鼻梁高颧骨,圆眼红唇。然而细节又比西方人柔和优雅。
周恭谨脸型略窄、显得眼睛大的不和谐,九皇子美的极其和谐;
周邦正的脸太大周化,轮廓和线条柔和,没有力度,没有锐气,九皇子的脸标致到每一分每一寸都是耀眼的精华;
皇帝周聆先脸型五官没有什么缺点,可惜是周尚不喜欢的单眼皮,九皇子双眼皮分明,不是周尚爱好的超大阿拉伯眼,而是和口鼻脸庞配套的秀丽夺目的周国美目。
干净少年气的仙容,修长迷人的身形,活色生香站在身前,让懵懂少女看一眼就能完成性启蒙。
周尚看他时,他也看着周尚的眼睛。
他说:“我是周艾,周聆先第九子。”
声音是悦耳的少年音。
周尚笑逐颜开,声音温柔:“你比皇上和敬婉皇后美得多。但是你的气质和皇上很像。皇上刚走。也许可以打电话让他回来?”
周艾说:“不必了。我的情况,陛下可能了如指掌。陛下的情况,几年如一日。我没有太多时间。”
周艾看一眼欧勤和韩果,做手势请她们退出 去。
欧勤和韩果假装需要得到周尚的指示,静立着,不愿意走。
周尚笑道:“我知道你们想什么:多看一眼是一眼。
你们也知道我喜欢谈话,喜欢交心,爱说些你们认为不应该说的话。”
欧勤和韩果只好低头,退出房间。
周尚走向沙发,周艾跟过去,两个人斜对着坐下。他们的坐姿一样,都是挺直腰背,不靠沙发背,膝盖并拢,小腿叉开。
周艾仔仔细细打量周尚,用眼睛给她做体检。
周尚看着面前赏心悦目的姿容,怀念地说:
“10年前我见过你,那时候你皮肤雪白,比玉雕还美。我到现在都清晰记得你当时的样子。我给自己见过的美人排位,一直把你放第一位。”
周艾诧异:“十年前你进过宫?”
周尚笑道:“在北京,东直门大街路口,我在等红绿灯。你踩着滑板滑过来,停在我旁边。因为我盯着你看,你也看了我一眼。”
周艾的声音从容悦耳:“啊——我在北京溜出宫,只有那一次。我绕着二环溜了一圈。”
他解剖周尚头部的目光,盯住了周尚的眼睛,仿佛在查看她的前世今生。
周尚说:“绕二环一圈儿,第2天会不会腿疼?吃了多少尾气?”
周艾笑着说:“我以为我一个人溜了出去,其实每次都有人跟着。如果他们看到我有疲劳的迹象,随时会终结我的行动,把我载回宫。那一次他们终于没有干涉我,让我尝到了劳累的滋味。”
周尚看着周艾光彩照人的笑容,自己的脸都被带笑了,她说:
“少年时总想满负荷拼一把,把自己无穷无尽的精力耗尽,挑战自己的极限。
我羡慕你有机会累到自己。我没有机会让自己痛快到没有余力。”
周艾笑了:“你关心我会不会腿疼,吃了多少尾气,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不应该做那么无聊的事。”
周尚的笑容非常复杂,似追忆,似叹息,并不释然也没有怅惘,充满兴味。
她笑道:“人类的存在不就是无聊的事吗?没有干过无聊的事,就是机械的一生,不是活人。”
周艾说:“你看起来很好,没有任何问题。我们成功了。”
周尚说:“除了我心里的龃龉。”
周艾:“怎么?”
周尚说:“我不想再活一世,你们却不经过我同意,就使我成了周尚,我本来就因为被人任意拨弄而痛恨,因为自己的弱势而心寒;因为又要经历一世挣扎蹉跎而悲伤;何况从有意识起就在承受术后恢复和复健的痛苦,我可不习惯受苦。
你的亲人们都觉得我占了大便宜,不理会我的痛苦。他们让我自己应对自己的心结。”
周艾诚心请教:“又要经历一世挣扎和蹉跎?”
周尚说:“我是可笑的理想主义者,想做有意义的事,值得我奋勇献身的事。
当一个人足够了解世界,就会知道,没有什么事儿绝对正义有价值到值得人奉献自己。
所以我一生空虚,无所追求,总是自相矛盾,任自己堕落。没有人愿意堕落,但是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阻止自己堕落。”
周艾问:“你的‘堕落’是指什么?”
周尚说:“不再尽力把自己维持在最好的状态,不再上进,放任自己尽情做那些过于容易、对健康和生活都没有好处的事情,导致智力、体力、意志甚至生存能力都渐渐衰退,变成一个废人。人格也变得完全不同。”
周艾说:“你觉得成为皇室成员对你没有帮助?”
周尚说:“作为皇室成员,当我的多动症过于严重,执行力差到不能完成任何稍微复杂的事,可以驱使他人去做,而不是作为一个窘迫的废物独自黯然。”
周艾说:“多动症?严重吗?”
周尚说:“现在叫注意力缺陷和多动障碍,中枢神经递质功能缺陷,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更新率低,功能低下。
这种基因缺陷,和年龄无关,和生活状况有关。
生活状态好,各种需求都能被满足,人的状态很好,就能够控制自己,比普通人聪明有创造性。
生活状态不好,营养不足,自尊心和自主能力都得不到满足,状态不佳就会被大脑的缺陷掌控,一举一动都在满足大脑对多巴胺的的需求,意志不起作用,什么也做不好。”
周艾不了解注意力缺陷和多动障碍,但了解过学习障碍、社交障碍、品行障碍等其他神经功能障碍,知道大致是怎么回事。
他问:“你认为……皇室对你没有其他好处?”
周尚说:“我觉得皇室不太可能提供亲密温暖的家人,给我和谐美满的人际关系,让我处在良好的状态,能做一个可爱的人。
如果皇室成员彼此冷漠克制,互相不提供支持和温暖,我不会快乐,状态只会越来越差,注意缺陷和多动障碍也会更明显,越来越难以控制。”
周艾说:“为什么你觉得皇室成员彼此冷漠?”
周尚说:“我想当然。你们从小接受最理性的教育,有各种礼仪和利害纠葛规范你们的言行,你们会彼此亲热打闹,互相撒娇互相捉弄吗?”
周艾说:“也有。”
周尚笑道:“是兄嫂们单方面对你亲热吗?还是你单方面对他们亲热?”
周艾温柔地说:“也许不够亲热,没有打闹撒娇,但我们互相尊重,真正友爱。”
周尚笑:“像正常的同学关系一样。是不是?”
周艾细想,兄弟们互相之间的关系,好像和同学关系没有多大区别。
周尚说:“皇太子那么胖,看起来疲惫倦怠,锐气尽失,竟然没有一个亲人督促他运动健身。
你们都不在乎他的健康和快乐吗?
保持距离,优雅地围观他的沉沦,就是你说的真正友爱。”
周艾沉默。
良久,才说:“我没想到,皇太子的生活方式,可以被家人干涉。”
周尚说:“你是他亲弟弟,都不敢以平观念看待他,看不到他需要亲人的呵护。
还敢说皇宫里有亲情?”
周艾说:“你就是想要一个温暖的家庭而不得?”
周尚说:“因为幼年期没有得到足够的宠爱,我不肯长大,一生的时间都在过童年。我的性情非常幼稚,不接受成年人的思维方式。”
周艾轻轻眨眼。他明白周尚的笑容为什么有那么多意味了,因为周尚的心灵是袒露的,无遮无拦。
周尚和人谈话的时候,关注的是自己的所思所感,而不是对方的表现和反应。
她自我中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察言观色,更别提进退试探,勾心斗角。
果然是幼儿思维方式。
幼儿最需要的就是家人。
周尚说:“如果你的生命被别人拿去随意使用,你是什么感觉?我当时要捐献的是遗体,不是有感知的生命。
你想象得出你的生命和感知会被人随意对待的恐惧吗?
你作为砧板上的鱼,不知道自己还要挨多少刀,不知道还要经受多少暴力,不知道会不会被扔进肮脏的垃圾里。
你的家人无视这种恐惧和绝望,认为我得到了巨大的好处,足以抵偿我遭受的所有折磨。
他们无视我的尊严独立和心理健康,我却没有能力惩罚和报复他们,只能向我见到的所有人控诉,不说足100遍不罢休。”
真象小孩子,幼稚。
周艾笑了一声。
周尚恼羞成怒,逮住周艾的胳膊掐了一把。
竖琴曲响起。周尚和周艾看着房门。
门开了,周尚噗嗤笑出来。
欧勤换了一条素雅的长裙,走在前面;韩果推车;休班的曹丽和甄晓花枝招展,每人端一个托盘,来送饮料和茶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