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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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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尚未掌灯,窗楹纸上却已透出昏黄烛光。萧峰于院外便望见这一点灯光,心头一暖,脚下不由自主地一停。
想起当年未离养父母家时,日暮归家,远远瞧见家中温暖灯火,总是越走越快。他幼年那个家虽然缺衣少食,日子却过得其乐融融,有温暖的烟火气。
如今养父母、父母俱已不在。却有了那么一个人,一盏灯。人在灯下,等他归来。
慕容复早已换下夜行装扮,作寻常装束,垂目敛容,神情安详,正于灯下默读一部摊开的书稿。察觉萧峰进院动静,并未抬头,将书翻过一页,静静地招呼了一句:“回来了?”
萧峰应了一声:“嗯。”
慕容复循声望去。甫一抬头,登时微微一怔:“你同人打架了?”
萧峰顺着他示意抬手一摸,额角微觉刺痛,想是适才打斗间被欧阳克铁扇划破了一道口子。
不以为意,道:“切磋了几招,算不上真正动手。”
慕容复掩卷叹道:“一言不合就同人动手,你这脾气我看是要改一改。你过来,让我瞧瞧。”
萧峰并不辩解,一笑,依言走过。
仓促中手边并无他物,慕容复自袖内抽出汗巾,倾出杯中茶水,沾湿一角,替他拭去额角半凝的血污。
皱着眉头道:“没事长这么高做甚么?”
一句话说得萧峰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捉住他衣带,微笑道:“替公子摘星揽月。”
慕容复似再料不到他竟然会如此答复,怔了一怔,一时答不出话来。
愣了一会,认命般道:“你还是坐下罢。方便上药。”
萧峰遂依言于榻缘正襟危坐,两只大手平放于膝头,眼观鼻,鼻观心。鼻端嗅见淡淡香气,中人欲醉,仔细分辨,并非药香,亦非寻常芝兰馨香,而是一缕清刚沉蕴的木香,像上好的檀木。
这香气他这段时日以来已闻惯了,似乎是慕容复这个人的记认一般,待要追究来处,却若有似无,说不清是衣香还是发香。
不禁问了一句:“你熏的这是什么香?怪好闻的。”
慕容复专心上药,随口应道:“茫茫大漠,我上哪儿找熏香去?这是华筝缝的香囊。”
这倒是始料未及。萧峰诧道:“华筝?”
慕容复道:“唔。这孩子有心了,还专门请高僧祝祷过。郭靖不肯要,也不言语一声,悄没声息地塞在我行囊里头。衣服用具,统统都给熏成了这个味道。......怎么?你也信这个?”
萧峰微笑道:“我虽是少林俗家弟子,却也同草莽匹夫无异,无所谓信或不信。”
修长有力的手指于创口涂抹开药散,带来微微刺痛的触感。慕容复离得极近,毫无防备,几乎是立于他怀抱之中,一绺鬓发随着动作垂落,拂上萧峰前襟,惹动他抬头望去。
慕容复皱一皱眉,顺势以手肘压制住他肩膀,道:“别动。”
这一抬头,刚好瞧见慕容复俊目低垂,剑眉微蹙,睫毛于面颊上投下浓重阴影,因为全神贯注,冷峻的眉眼显得柔和。
心中忽而微微一动,继而一颗心怦怦直跳起来,胸口发紧。不免诧异:“今天我明明滴酒未沾,怎会如此?”
想至此处,忽而醒觉:“莫非扇子上喂了毒?”不由自主地一凛。
慕容复立即察觉到了,问道:“怎么了?”
萧峰道:“适才同我动手的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克’字,来自西域。你记不记得?靖儿大师父同马钰都提过有一个欧阳锋,长居白驼山的?这人便是他的叔父。这叔侄二人都擅长用毒,故号‘西毒’。他们——”
他话尚未说完,慕容复却吃了一惊,俯身察看伤处,问道:“他使的是甚么兵器?不曾喂毒罢?”
说话的当儿,萧峰已然运真气于胸口转了一转,只觉全身真气流动顺畅,并无中毒迹象。道:“不曾。无须担忧。”
慕容复置若罔闻,扳过萧峰肩膀,迎光细细察看他瞳孔气色,见确乎无事,这才安心。
他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松开手道:“我同那个藏僧在蒙古交过手。倘若遇见,你要小心他的毒砂掌。”
萧峰道:“嗯,我不曾同他动手。”遂将适才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说完,略一迟疑,问道:“悲酥清风,当年是不是由你改过配方?”
慕容复英俊的面容上掠过一道突如其来的阴影,顿了一顿,应道:“是。”
他答得极为简短,萧峰便知他是不愿重提旧事。
温然道:“我问这个,是因为刚刚有人提起。”将适才欧阳克的话复述了一遍。
慕容复愈听下去,脸色便愈是惊讶。听完道:“完颜洪烈是怎么从西夏拿到这药方的?”
萧峰摇了摇头,道:“他不曾细说经过,但据说是西夏皇帝李安全的手笔。”
慕容复沉吟道:“说不通吧。李安全此人依附蒙古,为此不惜同向来通好的金国反目,他怎么会去讨好完颜洪烈?”
萧峰却道:“便是要反目之人,才会主动示好,这也不算说不通。”
慕容复微微一愣。但经他这么一点破,随即想明白过来。
皱眉道:“这对父子行事真正诡秘。你可知道?完颜小王爷抓来了那对走江湖卖艺的父女,将他们拘在王府当中。”
萧峰这下吃了一惊。怒气上冲,“呼”地立起,沉声道:“还有这等事?”
慕容复拦住道:“你先勿要动气。救是肯定要救的,但就我所见,完颜康不至对他们下手加害。你我还是先打探清楚情形再作打算,否则自身难保。”
萧峰听他语意,似乎成竹在胸,遂也不再追究。
仍然余怒未息,问道:“这对父女被关在哪里?不曾受得甚么苛待罢?”
慕容复道:“王府西南角上。我听完颜康那天的口风,怕他抓来郭靖,为难于他,昨天入夜,四处转了一转,没发现甚么异状,倒见到了这对父女,便同那女孩儿的父亲攀谈了几句。他们不曾受得什么委屈,你不必多虑。这人说话江南口音,自称是宋人,姓穆名易。然而穆姓多是慕容家后裔,我瞧着他却不像,‘穆易’二字,多半出于假托,是走江湖的花名,并非他的真姓名。”
听他说得确凿,萧峰亦随之放下心来。然而转头想起另一件事情,略觉疑惑,却不便动问。
慕容复见了他脸色,猜到大半。略一迟疑,道:“悲酥清风原是逍遥派的秘方,由一个叫作李秋水的人带至西夏,遂成了一品堂不传之秘。它的配制倒不算复杂,只是其中有几味药物炮制起来费一些考量。不知道的确难想到,一旦说穿了,其实也并没有甚么。”
萧峰诧道:“李秋水?”皱眉思索片刻,道:“这名字我在哪里听过。”
慕容复顿了一顿方道:“你听过也不奇怪。此人是逍遥派的高手,同慕容家的渊源也不可谓不深。”
萧峰听他语焉不详,似乎不愿多说,遂也不再深究。
道:“我当年见过丐帮兄弟深受悲酥清风之害。药本无正邪可言,是杀是救,全凭使用之人一念之差,悲酥清风既可救人,亦可杀人,当年失传,说不定倒是一桩幸事,不想如今居然重见天日了。你如今却也是怀璧其罪,这些人如何肯放过你?”
慕容复道:“西毒叔侄不足为患。倒是完颜洪烈此人,野心勃勃,我看他绝不甘心安于潜邸之位,悲酥清风倘若到了他的手里,指不定要掀起什么波澜。他如今豢养武林异士,未必也不是有司马昭之心。”
他说完这些话,沉默片刻,似突然间下定决心,将心一横,抬起头来,道:“你想知道我是如何改了悲酥清风的配方。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你。我告诉过你,当年你下江南时,我在西夏。你上次问过我在西夏是做什么——”
萧峰不等他说完,截住话头,温然道:“但凡同你有关的事,我自然没有不想知道的,但是倘若你不愿,不便说,那也无妨。”
慕容复神色复杂,向他瞧了片刻,道:“当年为了慕容家一桩事务,我借用了我祖母的娘家姓,化名李延宗,改装易容,在西夏一品堂潜伏了一年之久。……这便是为什么我会懂得悲酥清风的配制。”
萧峰吃了一惊。低头略一思索,脱口而出:“当年丐帮兄弟吃了西夏一品堂的亏,被困天宁寺,我赶到时,他们已然被人救起,墙上写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迷人毒风,原璧归君’十六个大字,墨迹未干。这个出手解围之人,莫非是你?”
慕容复似不料他思虑竟然如此之快,顿了一顿方道:“不错,是我。”
萧峰这一下不再有疑,心中雪亮。又是惊讶,又是感动,胸中五味杂陈。
哑声道:“我后来听阿朱说起,那日她假扮成我的相貌模样去了天宁寺。但冒险施放悲酥清风,解救丐帮兄弟的则是西夏一品堂自己人,他们中间出了叛徒。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你。”
慕容复点头道:“不错。那天一见他二人现身,我便认出那个萧峰是她假扮,实在吃惊不小。我易容卧底西夏之事,极为隐秘,阿朱阿碧都不知情,但是这个小丫头竟然有胆量改扮成你我模样,擅闯一品堂的龙潭虎穴,我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我担心她一个不慎露出破绽,引火烧身,将慕容家牵扯进去,这才铤而走险,施放毒气将西夏人毒倒,倒不是为了搭救丐帮的人。我同他们并无恩怨可言。”
萧峰听他说完,恍然大悟,这才彻底明白这一桩公案的来龙去脉。
他岂能不明白?慕容复刻意将事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极力撇清干系,是为了不令自己觉得丐帮欠他的恩情。这么一来,反倒更添震动。
想道:“原来徐长老他们是他舍身救起。人人皆错怪他,诬蔑他杀了马大元,他却从来也不曾把这事告诉过谁。”
半晌,道:“经此一役,你恐怕也不能见容于一品堂了。”
慕容复道:“彼时大事已成定局,倒也不曾误了我的正事。只是李延宗此人,确实从此便不能见容于世了。”
他说得若无其事,萧峰听在耳中,却别有一番心惊肉跳。感激、后怕,各种情绪纷呈而至。想谢他搭救阿朱同丐帮一众弟子长老,亦想责备他行事不顾自身安危,话到嘴边,却觉甚么话说出来都不合适。
百感交集。半晌方道:“这些事情,为什么以前你从来不同我说?”
慕容复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它作甚么?”
回身归置桌面物事,若有所思地道:“那日阿朱扮成你的模样,我虽不曾见过你,却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她。倒是扮成我模样的那人,我始终猜不到是谁。”
萧峰失笑道:“那日你的模样是我二弟假扮的。你同他也是一时瑜亮,他来扮你,倒也不算委屈。”
慕容复似乎一怔,手上动作一停,抬头向他望来。
瞧见他脸色有异,萧峰心中登时“咯噔”一声,自悔失言,心道:“不好,我说错了话。”
果不其然,听闻慕容复一声冷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他。当然不算委屈了我。”将金创药瓶往桌上一拍,拂袖便走。
走出两步,被萧峰一把拽住,道:“是我说错了话。他扮作你的模样,并非有意冒犯,阿朱同我说了,那天……”
慕容复不待他说完,脸色一沉,道:“谁要你替他解释?”
掌缘带出一分真力,向外格开。
萧峰如何料得到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竟然运上了真力,猝不及防,握住他衣袖的手掌顿时松脱。
慕容复脱离他掌握,毫不停留,快步往前走出。
才走出两步,肩头从后被人握住。一股浑厚而宏大的力道将他身子轻轻扳转过来,手腕随即被一只温暖大手擒住,不顾他如何挣扎反抗,不由分说,硬是将他拽至身前。
慕容复挣扎了两下,却挣不脱。显然顾及颜面,怕再拉扯下去就太过难看,无可奈何,不悦道:“有话不能好好说?拉拉扯扯,这是要做甚么?”
萧峰低头瞧着他,一时只觉百思不得其解。皱眉道:“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纠结起这个来?我们不是说好……”
话说到一半,却又咽住,有一些发愣。
他近乎蛮横地留住了慕容复,却不知要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但只知绝不能放他这么带着误会走掉。
他想起阿紫。昔日他对这小姑娘管教照拂,但也只是尽一分身为姐夫的责任,对她做下的这些事情,惹出来的这些麻烦,只觉得头痛,盼着哪天把她送回段王爷身边了事。倘若这个娇俏刁蛮姑娘着恼,他总是放下身段,柔声安慰,该哄便哄,该服软便服软,即便是她做出了劈坏义母生前留下的纺车那样过分的事情,令他勃然大怒,最后也总是按捺下脾气,将她哄得回心转意。
如今面前站的是慕容复,他却不想,也做不到简单安抚他几句了事了。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他心中亦起了一丝莫名的烦躁和恼意,烦恼之外,亦有无限不解。想不明白:“他平日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如何会为了这种小事生气?”
忽而福至心灵,心中雪亮:“啊,阿紫做的事情再过分,发的脾气再没有道理,我不怪她,那是因为我不在乎。”
想明白这一点,不由自主地震了一震。
低头再瞧慕容复时,只觉胸中翻涌,再无恼意,满心皆充斥着复杂的关切,深深的柔情,以及一丝陌生而异样的甜蜜,像一道新生的、不知什么时候敞开的伤口。
平复心神,道:“你在生气。”
慕容复不答。
萧峰瞧着他,只觉他怒得可爱可怜。柔声道:“你这是在生谁的气?是我的,还是他的?”
慕容复蹙眉,冷冷地道:“段世子身份高贵,肯扮作我的模样去解围,自然是一片好意。我该感恩戴德才是,哪里敢生他的气?”
萧峰叹一口气,道:“你这话就说得不怎么讲道理了。王姑娘敬你爱你,如同天神。我这个二弟,也随着她将你当作天神一般敬畏,确乎不敢,也不至于起冒犯你的念头。更何况他这么做,也是甘愿以身犯险。你又何必怪他?”
停了一停,补上一句:“更何况,刚才你自己也说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难道刚刚说完,就不作数了?”
他声音低沉,这一席话说得又是温柔,又是严正,令人无法反驳。慕容复怔了一怔,似乎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待想要挣脱他掌握,却又挣不脱。冷哼一声,索性掉过头去,权作不曾听闻。
萧峰望着他白皙脸颊不知是因怒意还是羞恼而涨红,忽觉心头怦然。
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你并非量窄之人。倘若气的不是他,那便是怪罪我刚才那句话了。你也不必多虑,这世上就只有一个慕容,任凭是谁来扮,那也都统统不是你。没有谁能够同你一样。”
这话出口,慕容复登时震了一震。
他掉过头来,怔怔地望着萧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萧峰瞧见他脸颊红晕如同潮水,一层一层地漫了上来,就连耳根都通红一片。这一个脸红胜过一千句话,一时他只觉胸膛中似乎有温暖的海潮涤荡而过,一颗心一瞬间软得突然没有力气跳跃,继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哑声道:“你还生我的气不生?”
这个时候,院外忽而有人拖长了声音,朗声遥遥喝道:“……王爷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