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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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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醉了。”
“我没醉。”
萧峰失笑:“你刚刚可已经吐过一回了。凡是喝醉的人,都惯爱说自己没醉。……躺着别动。”
他架着慕容复,将他轻轻搁于榻上放下,转头向跟着进来的哑仆打个手势,道:“放桌上就行。”
哑仆依言将一只木盆、一只茶壶搁于进门处的桌上,掩门退去。
萧峰绞一把热毛巾走回,问道:“觉不觉得头晕?还想不想吐?”
慕容复半侧着身子卧于榻上,一手曲肱枕于头下,另一手垂于榻畔,淡黄衫袖随之垂落,如同羽翼。
他似乎根本不曾听见萧峰问话,半晌,敷衍地“唔”了一声。
萧峰从未见过他这毫无防备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半是好笑,半是疼惜,却也有一些恼怒黄药师这么灌他。
侧头望了他片刻,道:“他要你喝,你就喝。平时怎么不见你这样听话?”
于榻前椅上坐下,不由分说,抖开热毛巾替他擦脸。
慕容复毫不抗拒。冒着热气的毛巾敷上他白皙肌肤,将毛孔烫熨得舒展开来,推开一路暧昧的红痕。
擦拭他额头的时候,萧峰略一住手,以拇指轻抚他眉心。他的眉心现在因为醉意而舒展开来,整个人显得比平时恬静而年轻。
他突然有一些认不出来了:他认识的那个慕容复不是这样。他认识的那个慕容复眉心总是习惯性地微微蹙起,即便是在微笑的时候,情不自禁的时候,眉间也有着深深的、忧患的“川”字形纹路。
“你刚刚为甚么要喝那杯酒?”他问。
慕容复随声睁开眼睛。他的眼睛还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倨傲、深沉,像盛满琥珀光的琉璃盏。这双熟悉的眼睛让人安心。
他望着萧峰,好像认识他,又好像不认识他,似乎在穿过醉意和倦意的迷雾,竭力辨认他是谁。经过片刻努力,败下阵来。
“……哪一杯?”他自暴自弃地问。口齿含糊。
萧峰半生见过无数醉鬼,心知这时候再问不出甚么囫囵话来,叹一口气,不再接话,以热毛巾敷上慕容复眼睑。他配合地闭上眼睛,鸦翼一般的睫毛被水汽蒸熏得湿而润。
他握起他一只手,低头看了看。慕容复的手指修长有力,白皙秀气得几乎像个读书人,只有略微粗大的骨节和手心磨出的剑茧告诉他,这是武人的手,能够驱动同他势均力敌的招数和兵器。
这只手现在以温驯的姿态躺在他宽大的掌心里,手指微微地蜷曲着,像一朵花。左手无名指上少了那枚看惯的戒指,留下了一圈惯戴饰物的痕迹,肤色比周围肌肤略浅,他知道,这样的痕迹也会慢慢消褪。没有什么不能被时间抹去。
以热毛巾擦拭他手心手背,顺口道:“靖儿这么个人,居然摊上这么个岳父。这翁婿两人看来是要较上一辈子的劲了。”
慕容复不应。半晌,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大约是深表赞同的意思。
萧峰笑道:“你若总是像喝醉时这样听话,那倒也不坏。”伺候他用茶漱过口,起身搓洗毛巾,顺带自己也洗一把手脸。
洗毕回头看时,慕容复已经陷入沉睡。因为醉得厉害,他睡得并不安稳,呼吸不似平时深长,胸膛起伏急促,睫毛不安分地颤动。
萧峰叹一口气。缓步走过,立于榻边低头看了他片刻,伸手抚他脸颊。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动作却轻柔而珍视,轻触他脸颊、脖颈,一路往下,抚上肩膀、胸膛,一路游移至腰间,伸手解他腰带。
慕容复神志昏昏沉沉,衣带一解,却陡然惊醒过来。“唔”了一声,抬手推拒,口齿不清地道:“……你干甚么?”
萧峰道:“替你脱衣服。”
慕容复吃了一惊。酒似乎顿时醒了一半,喝道:“谁要你脱?走开。”撑起半个身子,反手推出。
他虽然醉得不轻,反抗居然也像模像样,出手便是极为精妙的近身擒拿反制,然而手上并无半点劲力。萧峰手掌翻处,轻而易举将他攻势化去。
大手一握,制住他双腕,道:“难道你要穿着衣服睡觉?”
慕容复却突然安静下来。
神情肃穆地注视他片刻,适才还光彩熠熠的眼眸逐渐黯淡下来,眼皮渐渐阖上。眼见整个人晃得一晃,摇摇欲坠,忽而轻轻一笑。
口齿模糊地道:“我愿意。”话音未落,一头向前栽倒。萧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看了他一会,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道:“那总不能穿着鞋子睡觉罢?”
不敢动静太大,怕惊动他又吐,单手将慕容复轻轻拥于胸前,弯腰替他除去鞋袜,直起腰来,反手摸到薄被,抖开盖妥。
安顿完慕容复,再来安顿自己。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弯腰脱去靴子,抬腿上榻,背靠床头而坐,顺手拉过一条薄被盖在身上。
凌空虚劈一掌,床头蜡烛应手而灭。
他明明听见肩头慕容复鼻息沉沉,已然睡去,却仍然柔声道:“睡罢。我在这里守着你,哪里也不去。”
黑暗于整个房间中弥漫开来。月光时隐时现,自窗楹透入,给屋内的一切镀上一层铁蓝色的清辉,事物的轮廓隐隐的浮现出来。远处可闻大海的呼吸和咆哮,如同万马奔腾,彻夜不息。
萧峰曲一臂枕于头后,于黑暗中坐卧,默默地听了一会海浪呼啸,只觉毫无睡意。
偏头望向沉睡的慕容复,瞧了他一会,心中皆是平静温暖。
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中都那晚,也是这样。……不晓得马道长他们现在在哪里,在做甚么。靖儿的喜酒,到时候他们来不来喝。”
慕容复于睡梦中“唔”了一声,动弹一下。萧峰怕惊醒了他,沉默下来。
过得片刻,低低地道:“那晚你问我,有没有遗憾想要弥补。我有太多太多的遗憾想要弥补。”
黑夜中,长风忽起。
风自海上来,极为猛烈,将木门和窗户吹得吱呀作响。风太大,桃花岛上房屋的门户有如虚设,门户闭掩,然而带着咸味的海风仍旧如同一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长驱直入,登堂入室。风愈来愈紧,刮得片刻,一个闷雷自头顶滚过,闪电如一头银龙般游过长空,淅淅沥沥,雨声大作。
萧峰坐在黑暗中,静静地听了一会风雨声交加。这是盛夏海岛上的暴雨。雨声慷慨,渐密渐盛,如同黑夜中衔枚疾走的大军,房间里逐渐弥漫开带海腥味和泥土气息的雨气。
屋外雨下得地动山摇,飞沙走石,他却只觉满心平静,一点也不害怕,亦不觉担忧。低头瞧见慕容复犹自沉睡未醒,舒展手臂,将他搂得更紧一些。
接着刚才的思绪继续想下去。自言自语地道:“自从在中都那晚你问过我,我便一直抛不开这个念头:倘若真能重来,倘若真能重做抉择,是不是有一些人就不用死?是不是有一些错就不用再犯?”
“……刚刚蓉儿父亲把那杯酒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间想明白了。不要说忘记了,就是能够重来,我也不会愿意,因为如果从头再来一遍,我多半就不能这样的在这里遇见你。”
一个闷雷毫无征兆地于头顶炸开,打断他的自语。
萧峰下意识地低头望去。窗外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长空,映亮慕容复的脸。他睡得很沉。睡容恬静,眉头舒展,似乎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根本不受外间电闪雷鸣的干扰。
萧峰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堵在嗓子眼里。背脊上有一道冰冷的裂痕慢慢升起,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
不,这不是慕容复。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慕容复。他认了出来:这个眉宇间没有忧虑、喜怒形于色的慕容复是大燕国的皇帝。
这是他曾经衣不解带照顾过的那个慕容复。这个慕容复随手封赏各种各样的封号像散给孩童糖果;他是快乐的,无忧无虑;他不记得萧峰是谁,同他有着甚么样的瓜葛和仇恨;他称呼他作“爱卿”。夜晚的大漠是一地冰冷的白霜,满天星斗,他也像这样将神志昏沉的慕容复搂在怀中,背靠沙丘,席地而坐,像守护一位被王国罢黜、流放的君王。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滚过,将喧嚣的雨夜照得透亮。萧峰望着他,心头却被雨声浇得一片冰凉,就好像突然有一道闪电于胸中划过,将他的心地也照得通明透亮。
他想:“他一开始就对我说了谎。他不是失足落进太湖里去的,他的水性这样好,根本就不可能失足落水。”
他想:“他是自己一步步走进水里去的。没有了大燕国,他连疯魔着活下去都不愿意。”
刚刚黄药师说过的那些话突然间全都回来了。
“令你求死而不得的东西又是一些甚么?”
他仿佛听见慕容复的声音。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遥远的回响。
“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
他不明白黄药师为什么要问这一句话,就像他曾经不明白慕容复为甚么要这么回答。可是现在他统统全都明白了。
他想:“他刚刚不是跟蓉儿父亲开玩笑的。他是真的想要把以前的事情,连同以前的我同他,统统忘掉。”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抓住了慕容复的肩膀,近乎粗鲁地摇晃着,将他唤醒。
“慕容!”他唤他的名字,声音微颤。就好像这两个字是一句咒语。
慕容复被惊得震抖了一下,眼睛骤然张开。他茫然地望着萧峰,眼神全无焦点。
“甚么?”他口齿不清地问。
萧峰哑声喝问道:“我是谁?”
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近乎荒谬。
慕容复震了一震。他疑惑不解地望着萧峰,似乎听不懂这一个最简单的问句,茫然的眼神渐渐聚焦,眼睛里是被冒犯和打扰的惊讶,睡眠被中断的恼怒,以及浓浓的醉意。
他哑声道:“你在说些甚么?放手。”挣了一挣。然而萧峰握住他肩膀的大手犹如两只铁钳。
“我是谁?”萧峰恍若不闻,只哑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近乎荒唐的问题。
他从来没有对慕容复用上过这样大的力气。他说不定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印记,但是现在他顾不上这么多了。他的声音和手都在不能控制地微微发抖。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慕容复怔怔地望了他良久。
他似乎突然间从醉意的深海中挣扎出头来,浮出水面,换一口气,多少恢复了一些清醒,听懂了萧峰在问甚么。
“你是——”
他仍然有一些犯恶心。一句话说到一半,陡然停下,好不容易才喘匀一口气。
“——你是乔峰。”
“乔峰”二字从他口中吐出,萧峰紧绷的身躯骤然放松。他重重地呼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
黑暗中,慕容复的眼睛像琥珀一般闪亮,也像琥珀一般,封印着一个死去了许久的国度,连同它所有不为人知的希冀、兴亡和悲欢。
他抬起一只手,手指依次抚过萧峰高耸的眉骨,抚过他浓密眉毛,深邃眼眶。他的声音因为醉意而跌跌撞撞,触摸却温柔眷恋。
“……你——你是汉人的养子。乔三槐同乔家妈妈的独生儿子。”
他以手背试探地轻抚萧峰的脸颊。他的胡子长得很快。几天不剃,胡茬已然蹿长半寸,成了一部名副其实的络腮胡子,颌下有着浓重的青色阴影。
“你是丐帮第十一代帮主。……我家阿朱未过门的丈夫。”
萧峰不答,只握住他手,沉默地将嘴唇压上他的掌心。慕容复的手指触及他胡子拉碴的面颊,温暖而湿润。
“你是耶律洪基的义兄,辽国南院大王。”慕容复的声音在黑暗里回响,仍带浓厚的醉意。
“……你是段誉同虚竹的义兄。”
他似乎犹豫了一瞬间,还是伸出手去,撩开萧峰前胸半掩的衣襟,探手进去,轻轻地触摸他胸口的狼头刺青,和不存在的断箭的伤口。他的掌心因为醉酒而火热,触及哪里,哪里便燃起燎原的火。
“你——是郭靖的师父。”他说。
“你是——”
他没有能够说下去。
萧峰注视着慕容复英勇地、不自量力地试了第一次。第二次。
他的唇齿间噙着某句温柔、破碎的话语,他穿透醉意的迷雾,带着某种疏离的冷静,谨慎地掂量这个句子的分量,像试一把不太趁手的剑,一件陌生的兵器,试了几次,败下阵来。
他叹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说:“你是萧峰。”就好像这两个字是这个世界上最弥足珍贵、最不可替代的一个称谓。
然后他拽住萧峰的衣领,将他拉近,吻了他,带着近乎挫败的温柔同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