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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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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城冬天的清晨较于南方来说,少了些湿气,是另一种冷,也是钻心窜肺的。
时鸣刚下火车,被冷风刮得一激灵。三十个小时的坐票令他疲惫不堪,他拖着行李箱,顺着熙攘的人潮涌出火车出站口。
时鸣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颗花白的脑袋,以及那脑袋上方高举着的纸牌,那纸牌上的毛笔字苍劲洒脱,正是他的名字。
时鸣靠过去,站在老人面前,摘了口罩,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公。”
尤爱国认出了外孙那张白又干净的脸,浑浊的眼里透出一点欣喜的光来,他笑了笑,更显得慈祥了:“小时,又长高了。”
时鸣小声埋怨:“阿公,我不是说了不用来接我吗?”拖着行李和老人一起往外走。
“我不是担心你忘路嘛!”尤爱国笑着打趣,打算顺过时鸣手里的行李箱,“姥爷来吧!”
“哪那么容易忘,前年才来过,再说还有导航。”时鸣又重新带上了口罩,灵巧地推开了外公攀上行李杆的手,“阿公,我自己来吧,不重。”
爷孙两打了个出租,到青口巷。
一路上尤爱国嘘寒问暖问了一堆,倒是不提成绩,光问他爸对他好不好,问他后妈有没有为难他,问他有没有在学校受人欺负。
时鸣摇了摇头,说没有。
时母当年从北方嫁到南方,也葬在了南方。山高水远,尤爱国和外孙相处的日子不算多,但这孩子什么心性他还是摸得清七八分的。
他随他妈,太懂事了,心里也能装事儿了。他真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也是不大愿意跟家里说,就自己受着。
出租车到青口巷时,刚过七点,他们拐进巷口,街边满是热气腾腾的早餐铺子。尤爱国让时鸣等一等,在王大娘家的铺子前要了两份疙瘩汤,让打了包拎着,和时鸣一道儿往巷子里拐。
他们家住的离巷口近,二十多年前的老房子,小两层带个院儿,种两颗槐树和一些花花草草。不过现在冻得慌,花花草草早没了,槐树叶子也掉光了。
时鸣跟在尤爱国身后,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那扇油漆剥落的铁门中心的门锁一阵捣鼓,才开了门。
穿过铁门,越过院子中间那条石板小道,时鸣回到了久违的外公家。
时隔一年,再踏进这栋小楼房的那一刻,他还是出乎意料地愣了片刻。
屋子里换了新的暖气片儿,充满了暖气,可冷冷清清的。他有些不善对付的尤叔叔尤阿姨,以及他们的儿子尤敬,都不在。
尤爱国把手里两份疙瘩汤往饭桌一搁,忙过来拉着时鸣的手臂。他关切地招呼着:“小时,累坏了吧,先来吃点东西。”
“嗯,好。”时鸣确实累坏了,火车上的饭也不合胃口,这会儿一碗疙瘩汤缓缓胃里那股拧劲儿最好不过。
爷孙俩对脸儿坐在饭桌旁,尤爱国把一份掀了盖儿的疙瘩汤往时鸣身前一推:“趁热吃,凉了要坏胃。吃完了洗个澡,累了就歇一歇。”
疙瘩汤还是一年前的味道,时鸣拿着送的塑料勺子吃了几口,问:“尤叔叔他们呢?”
“搬新房了,”尤爱国回答,“一早就有的计划,正赶上小敬马上冲刺中考,这边离附中又远,两口子担心孩子跟不上,前几天刚搬走。”
时鸣点点头,又嘬了两口疙瘩汤,心里有些不厚道地想着,搬走了挺好的。不过外公没搬走,八成是为了照顾他。
时鸣感激地看看对面的老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疙瘩汤和屋子里的暖气让体温升得迅速,时鸣把行李搬上二楼自己的房间,又把厚厚的黑色棉服脱了下来,从行李箱里拿出干净的睡衣,下楼洗了热水澡热水头,收拾完之后钻进了带着淡淡雏菊味儿的被子里。
一觉好眠无梦。
时鸣醒时已经是傍晚。
尤爱国在厨房忙活,他不太清楚时鸣爱吃什么,那孩子瘦是挺瘦,可不挑食,一年前在这边生活,从他身上完全找不出南北饮食差异下不习惯的影子。
尤爱国只好做了三个拿手菜,糖醋排骨,酸辣土豆丝,再配个清炒大白菜,正赶上时鸣下楼,他又叫人洗了脸,一块儿坐着吃晚饭。
时鸣边吃边和外公商量打工的事儿。
尤爱国夹着一筷子土豆丝儿,赶上这么个话题,只好先把菜往碗里搁着,脸色顿时就不高兴了:“怎么想着打工?”
时鸣捏着筷子,实话实说:“我想赚点钱吧。”
“什么赚钱,是不是你爸不给你钱花?”尤爱国把筷子放下了,撸了撸袖子。
现在这年头,可没几个孩子这么主动要求什么打工赚钱的,尤爱国自然而然往坏处想,声音高了几个度:“你还没满十八,你爸不能不给你钱。他现在再婚有了孩子是不错,可你的抚养权也还在他手里呢!”
一番话义愤填膺,末了老头儿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再说了,我那里还有我的养老本儿!什么钱不钱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
时鸣听着这些越发激动的话,有些后悔和外公说事儿,只好破罐子破摔,说:“阿公,我爸没有不给我钱,寒假作业我都做完了,打工的地方,我也提前找好了,明天就去试工,怕您担心,我先和您说一声。”
哎呦喂,你说这孩子吧,他还给你来个先斩后奏,你说说,你说说你能拿他怎么办?
尤爱国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儿,总不能干瞪着桌上的菜,只好甩了句:“吃完饭再说。”
爷俩吃了饭,尤爱国还觉得不妥,不过暴性儿明显收敛着,只是劝孩子不必太苦。
时鸣依旧坚持打工,尤爱国也就只好点头了。
北方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时鸣裹着棉服,又罩了口罩和围巾,一早就骑单车去了试岗的那家饭店。
他本来应聘的洗碗工,不过店长看他形象好,破格提拔他为服务生。
除夕的前一天,天色罕见的放晴了,但早晨去上班依旧很冷。
时鸣有些感冒,这几天上下班都带着口罩。
尚仙苑这两天已经有外地的员工陆续请假回家,时鸣现在就住在Y城,虽然感冒精神不大好,但还是选择坚守岗位。不过尤爱国在家里就叨叨得不轻,张口就是什么破饭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歇业。
马上除夕了,其实也没什么人来尚仙苑吃饭,上午的客人很少,店内工作也比较轻松。到下午的时候,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客人了。
曾轶就是在这时候走进尚仙苑的。
少年的身形挺拔,一声黑色装束更显身高,他一张脸半裹在围巾里,露出一半仍可轻易窥见的张扬的俊朗。只是眉心皱着,似乎有些不高兴。
“进来这人还挺帅。”时鸣身旁的服务生兰姐自顾自小声说着,赶忙迎上去招呼。
曾轶说他要上包间吃饭,兰姐先领他进去了,又等他点完菜,把菜单拿到后厨张哥那儿。
张哥看了看菜单,一张口就是带着浓浓东北口音的大嗓门儿:“一个人儿,点四个菜,真虎啊!”
时鸣插了句嘴:“可能约了人。”
兰姐觉得有道理,怼这大傻哥:“就是,没准约了人呢?你就尽想人家虎,我看你才虎。”
张哥先整了份儿锅包肉,兰姐忙盛上一碗饭,一块儿放餐盘里,让时鸣端过去。
时鸣记着兰姐说的8号包厢,敲了敲门,得到应允才上菜。
客人气场够冷的,一句话不说,埋头吃饭。
时鸣又端上来一道红焖羊肉,他把菜盘小心地放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轻脚轻手退了出去,后脚包厢就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因为常年保持健身的习惯,西装革履的曾维临看起来要比同龄人年轻一些。他拉开儿子曾轶身旁的一张椅子,自然地坐下来。
曾维临抬手看了眼腕表,开口道:“三点半了,你告诉李秘书你来这儿吃早饭?”
“你管得着吗?”曾轶出言不逊的同时往嘴里塞了块羊肉。
曾维临看上去就像早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似乎并不生气,接着问道:“上午我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为什么都不接?”
“梦里和我妈说话呢,没空理你。”曾轶故意气他老子,还是没心没肺吃着肉。
曾维临叹了口气,不跟他一般见识,而是步入正题:“今天晚上回家里梦去吧!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明天过年了,好歹不要让你爷爷失望。”
曾轶冷哼了一声,放了筷子:“我现在住的也是我家。”
“小轶,”曾维临的耐心随着语调一块儿冷了下去,“你能不能听话。你现在住的房子不也是我买的?让你一个人住是我给你方便,你也给我行个方便,过年了陪陪爷爷。还是你希望学校那边房子我卖了,你天天只能回家?”
曾轶一听就火了,由于没什么东西可做样子摔了,他把刚放下的筷子重新拿起来,装模作样一摔。
“姓曾的,你威胁我。”
“你也姓曾。”
曾维临根本不理他的火儿,以至曾轶心里更来气儿了。搜刮搜刮本就不富裕的脑细胞,曾轶一心想把他们父子之间这团火苗给烧起来。
“我就不回去,房子你爱卖不卖,卖了我就去睡公园好了。”他破罐子破摔,又开始数落他爸的风流债,“在外边和这个女的那个女的搁哪哪儿被拍,家里边儿找个保姆也能勾搭出点毛病来,也亏爷爷年纪大了不管你这些破事,四十好几的人了,真当自己二十出头呢,我都替你丢人。”
曾维临根本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个地步,他和儿子之间的误会太深了,他极力克制住一切情绪,依旧保持冷静。
看着曾轶突然熄火,曾维临正准备解释。虽然他的解释曾轶未必肯听进去,可不说只会让他们两父子只见的沟壑越加深厚。
曾维临张了张口,正打算要说呢,包厢门“叩叩”三声。
“谁啊?外边儿等着。”曾轶想也没想,声音又拔高了几个度。
“服务生,上菜。”门外时鸣的声音不紧不慢。
“请进。”几乎是同一时间,曾维临发话了。
曾轶白了他爸一眼,任由带着口罩的服务生端上来一盘锅包肉,闷闷地坐在饭桌前置气。
时鸣刚把那盘锅包肉摆上桌,蒙在口罩里的鼻子有些发痒,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只好借由胸腔闷咳了两声,才稍稍舒服些。
但曾轶这时候一张脸更挂不住了,原本还在生闷气的他,一下把苗头对准了旁边的时鸣。
“你刚刚笑什么?”他已经断定那个把脸蒙在口罩里的服务生一定是听到了他刚才的那些话,没忍住偷偷在笑话他们家那点儿破事儿。
曾轶腾地从左上蹦起来,气场十足地盯着足足比自己矮半个头不止的时鸣:“有什么好笑的?”
时鸣稍稍退后两步,以保持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
“我没笑。”
“放屁,我听见你笑了。”曾轶明显有些上头了,咄咄逼人。
这时候鼻腔那种痒痒的感觉又上来了,时鸣这次没忍住,终于打了个喷嚏。
好在蒙着口罩,倒不至于太过尴尬。
曾轶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而少年还是一副镇定的模样。他说:“我真没笑,刚刚想打喷嚏打不出来。”
曾轶这时候有些骑虎难下,好在曾维临也忙站起来,拉开了儿子扯着人衣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