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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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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北京,组合的工作人员来接我。司机是熟人,喋喋不休问我近况,聊公司八卦。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他也知道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幸好路上堵,我们有充裕的时间顶级拉扯,最后他状似不经意说:“今天小程还提醒我你要来了,我怎么会忘嘛!”
我笑了笑,他又说:“你俩这,太突然了,大家从小看着长大,我还以为要是一对也是你和嘉浩。”
我哈哈一声:“什么一对,陈嘉浩要是死了头号嫌疑人是我的那种一对吗。他要是死了,就算不是我干的,我也很乐意帮这位好心人顶罪。”
说完我才想起来强调:“我还没和程舟在一起。”
司机听多了我们之间的恶毒诅咒,露出成年人意味深长的微笑:“还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有一种猜测我们不和的谣言,说我和陈嘉浩每次见面像命案现场一样激烈,是因为我们好过,后来又分了,旧情人,如果再见不能红着脸,是否还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纯属污蔑,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以前人气地位最低,不敢越雷池半步,至今没谈过恋爱。
他们两个,程舟出身优越,陈嘉浩天生讨喜,人气甩其他人几条街,根本不会懂第二梯队的谨慎与痛苦。
在我刚步入青春期的时候,第二性征发育,公司开始给我尝试一些强调女性特征的造型,让我被束缚着站在舞台上傻笑。
从前我性别意识模糊,没觉得自己哪里和他俩不同。有一天,大约是十四岁,我面对换下来的裙子上的初潮血迹,在冷气中恐慌地看着垃圾桶,生理课上的理论变成现实,那一刻开始一切都改变了。
首先就要说到我讨厌陈嘉浩的起因,青春期男孩根本不会用友好的方式展示好奇,我的裙子太短,胸口起伏明显,痛经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长得高,穿衣服要定制尺码,都会成为他攻击我的素材。
那时差不多有几百次,粉丝或者记者会问起理想型,我们在公司排练这个敏感问题。只有我们三个,气氛随意,陈嘉浩把手搭在程舟肩膀上,说:“我喜欢温柔的,可爱的。长相不重要,性格好最重要,反正不要是李莫这种。”
我问他:“什么叫李莫这种?”
他说:“我可不像程舟那么肤浅。”
程舟看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胡说,他笑着看我,好像很得意又一次捉弄了我。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天我们舞台表演借的服装,质量堪忧,胸前扣子摇摇欲坠。采访前我心惊胆战抓着领口,程舟把他的外套借给我解围,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慢吞吞穿上,帮我把拉链拉到最礼貌的位置。
在青春期,绅士行为往往会受到嘲笑,例如陈嘉浩冷眼旁观,对着我们吹口哨。
也许陈嘉浩早就忘了这个小画面,但我趴在桌子上,悄无声息隐藏身体,看着这个傻逼,那一刻真想扑过去掐死他。
到底也没掐,我说:“你滚吧,谁要做你择偶的对比,恶心。”
因为他对我身材的过度关注和嘲笑,导致我每次穿衣服都没有勇气。第二天我穿一条奶牛纹的短裙,在公司与陈嘉浩擦身而过,他绕回来跟我没话找话说,这裙子好短。我恼羞成怒,扑上去就跟他打,从练习室滚到楼梯口。他可能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发怒,他的口头禅是李莫神经病。
程舟呢?程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有一万个理由痛恨陈嘉浩,对程舟有三个。
第一,他时常保持一种冷漠的礼貌,让我觉得他看不起我,例如明明伸出手准备扶我,在我搭上去之前又收回去了。
他会出于教养来帮助我,因此更让我觉得,当他露出一种拿我没办法的神态时,一定在鄙夷我没有教养吧。不是我敏感,他的粉丝最喜欢这样攻击我,而我无法反驳。
大众意义上,一个有教养的女孩不应该在男孩子堆里冲锋陷阵,整天只想着如何打败他们,让他们丢脸。
第二,他和陈嘉浩才是盟友。陈嘉浩与他耳语,两个人交错着偷看我,露出默契的、转瞬即逝的笑意,我问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会摇摇头,说没什么。
工作的时候一起住酒店,他们两个住一个房间。想到他们会在我隔壁窃窃私语,聊到关于我的话题,我就焦虑得睡不着。
第三,很长一段时间里,程舟都是最优秀的,他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超过我,这让我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
他敲门叫我早睡不许熬夜,我偏要熬到后半夜,他每样菜都推到我面前让我不要挑食,我就要把洋葱和胡萝卜挑出来。你自律,你高高在上,那又怎么样,不是每个人都要像你那样活。
如果换成今天的我,一定会做得很好,但当时没有人来引导,我对自己和其他人同时充满好奇与敌意。
那时我们到处参加活动,合影的时候我拉扯出笑脸,镜头底下两只手在拼命把短裙向下扯,我想表现得自然,却又无法逃脱日复一日的疑虑。
我和他们不一样,反过来说,他们也和我不一样,为什么没有人觉得他们奇怪?为什么没有人讨论他们的发育,却指责我不够坦荡。为什么我每天都在怀疑和思考,躲在被窝里看启蒙书籍,他们却没有这种烦恼?
十四五岁最动荡的时候,我当然想不到,他们也有被窝里的秘密,而且这秘密同样与我有关。我们互相影响,互相刺痛,表面上若无其事逞强,还以为只有自己在经历生长痛。
熬过那段羞耻的时期之后,我们基本等于单飞,聚少离多,后来盼着见面都是迫不及待想要当面嘲讽他们,程舟被同性拉着炒cp,陈嘉浩唱歌破音,每一笔都被我画在心里。
有一次在后台,我又困又累,手舞足蹈与他们争辩,模糊中躺在沙发上睡着。醒来时休息室鸦雀无声,我身上盖着不知道谁的外套。我坐起来从镜子里看他俩,眼睛朦胧,思维慢半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俩居然也没说话,就那样在镜子里跟我对视。
这大概是我对他们最宽容的时刻,我知道我们都很累,精神和生理双重的累,词不达意,无法理解,休息室弥漫着短暂休战期的忧郁。
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彻底不在意他们两个,例如他们结婚时我真诚送上祝福,甚至可以去唱两首,笑着跟新娘说你都不知道他们小时候有多混账,上初中前我比他俩高,他俩都不跟我站一起,后来他俩身高飞蹿,又很爱挤到我旁边装逼摆pose 。
但我只能幻想出我端着机关枪在他俩婚礼上哒哒哒一通乱扫,新娘宾客都无辜丧命,我踩在桌上控诉他们,不准结婚,我都没有放下,你们怎么可以奔向幸福。
路人说,没什么,这都是小孩子打打闹闹。但真的没什么吗?
很多人猜测我们是因为利益纠纷、粉丝撕逼才决裂,如果真的是就好了。
连小妹来我家住的时候,都会旁敲侧击探问,你们三个怎么回事。我说不清楚,三条线纠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对错,时间太漫长,形成一种斩不断的关系,哪怕我放下了,别人也不会放下,也许一百年后提起我名字,依然避不开他们。
我只能说,答案已经被五月天写过一遍,《盛夏光年》唱了,长大难道是人必经的溃烂。
上个月,我在长沙参加音乐节,散场已经很晚,带着我的乐队吃完饭,有人去买茶颜悦色,剩下的一起吹着风赞美长沙。
夏日时节,我抽几张纸巾仔细擦掉鼻尖和发端的水珠,一面听他们吹水一面笑,然后手机响起来。
程舟给我打电话,说他也在长沙。
我们都挺喜欢这里,小时候第一次来,我还趴在酒店玻璃上说要在这里养老。他去年买了一套小别墅,今年住进去,想邀请人来看看,问我愿不愿意过来喝一杯。
我和他的矛盾是冷感的,没有和陈嘉浩那么尖锐。他讲话温柔,在外人眼里正直完美耀眼无暇,做事滴水不漏,还有点强迫症,话不多,逼格高,单飞之后在拍电影,一进组就消失大半年,神出鬼没的,只有周年庆附近能逮住他。
音乐节的余韵还在我体内流窜,人群的欢呼在城市上空回响,他又说:“就一会儿,好吗,只有我一个人。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当然不可能让其他人看到他来接我,于是找个借口溜掉,在一个不起眼的公交站附近等他。
小时候的敏感害羞带来逆反效应,长大后我热衷于各种美丽的裙子。这天我穿了一条车厘子红的复古长裙,扣上黑色的渔夫帽掩藏自己,站在街边小心探看往来的车辆。
没想到过来的是一辆机车,甩尾停在我面前,虽然没摘头盔,我也一眼从修长的身形认出是程舟,我讶异:“怎么开这么酷的车?”
他把头盔扔给我:“电影里学的。”
他的意思是新拍的那部□□片,里面有他骑车带女主逃命的镜头,为此他专门去学,还买了一辆黑色机车。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们三个小时候都注册过一个秘密的微信号,只加了彼此,他在朋友圈里发的。
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我快速戴上头盔——甚至是直接扣在渔夫帽外面,跨上车催他快走。他手向后摸索,把我抓在后座的手拉过来,硬是缠到他腰上,然后才走。
我别扭地扭了几下,但安全第一,还是就那么抱着了。
夜晚街灯辉煌,我穿梭在热闹车流中目眩,本就不熟悉地形,已经不知道我们在哪里。等红灯的时候,我凑到他耳边担忧地说:“这是哪儿,你该不会要把我绑过去沉湘江吧?”
他说:“你可以唱首歌。”
不知道他什么脑回路,不过胆大妄为半夜载着不和的队友兜风,跨过江水呼啸而过,确实有情趣,我想了想,小声哼唱夏夜晚风。
到了地方发现他买的江景房,他在前面走,我研究花园里的木头小路,一步跨两个有点小,跨三个又有点大,蹦蹦跳跳到了门前,他把灯打开。
客厅里的吊灯是一个莫比乌斯环,简约又有意思,房间整洁,他从酒柜里拿出来酒水和牛奶,给我兑了两杯,一杯清爽,一杯加牛奶。
我端起杯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点评,既然他今天没惹我,我也不讲扫兴的,夸他装修得不错,透过玻璃眺望江水,波浪起伏,繁华灯光落在其中,碎得星星点点。
两杯喝完,里面看得差不多,我跑出去看花园。花园里有一个清亮的小池塘,荷花香气带着冷意,绿色的荷叶之间能看到红色的金鱼摇曳着大尾巴。
我跪坐在池边的石板上,俯身把手伸进去,揉碎星星跟金鱼玩。盛夏时节,水温舒适,我正玩得高兴,听到他在后面叫:“莫莫。”
我回过头。
夜色浓深,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不清他面色,只能看到他长身玉立,直直地看着我。
“怎么了?”
我收住玩心,坐回来。他坐到我旁边,也没说什么重要的,跟我讲他刚拍的那部电影。他演卧底,女主是纯真的□□千金,他为了任务接近女主,最后真的爱上她了,却在码头亲眼看到她中弹坠海。
最后一场戏是他在海边沉默着看日出,拍完他骑上车走了,据说导演大为满意,把他离开的镜头加进去,在片尾字幕的时候放。
我很难突然变成知心小妹安慰他,只好装模作样说:“哦,你现在就是失恋又丧偶。”
“但是有房子。”我让自己显得有人性一点,“下一部拍个快乐一点的。”
他没理我,继续说:“导演让我想象,我最喜欢的人就埋葬在这片海里。他说不一定要是恋人,也可以是别的什么难以忘怀的人,这辈子没办法在一起的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掩饰地低头看星星。
“我跟导演说,我不确定有没有喜欢的人,但我想起来一个女孩,她答应过我很多次,要陪我一起去海边,但是阴差阳错,从来没有做到。”
是我小时候的承诺。
我说:“海边很漂亮,你一个人也能看,更宁静,没有人打扰。”
我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开口就讲大道理:“成年人就是这样的。人生是单人游戏,我们只是在合适的时候组队下副本,你不能做什么事都想找个队友。”
他对我的顾左右而言他不感兴趣,单刀直入说:“导演听完告诉我,那你就是喜欢她。”
“如果导演知道是我,就不会这么说了。”我努力作出合理解释,“就好像有人欠你的钱,你念念不忘,不是喜欢这个人,是喜欢钱。你喜欢的是海边,不是我。”
程舟说:“从小到大,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我们都在逃避,就好像去海边一样,是不是我不来找你,你就会装作没这回事。我不想再玩这种游戏了。”
我手撑在草地上,向后挪一下:“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下次吧,下次一定去海边,你要找安慰也不应该是找我,我要回去了。”
“不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眼睛好酸,说:“我们已经长大了,你不要再用小时候的把戏整我。”
小时候,陈嘉浩突然拍我肩膀,跟我说你知道吗程舟居然喜欢你,借此来羞辱我。我对这种小学生式的恶作剧没有任何好感,跟他俩大吵一架,冷战很长时间,在镜头前都敢甩脸子。后来他们就不敢开这种玩笑了。
我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心里有一丝微弱又可耻的期望,期望真的有人喜欢我。少女心事是灰色、令人生厌的。和我的敌人搞暧昧,听起来是一种对自己的背叛,我不接受,又羞又恼的小女孩搞砸了一切。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程舟说:“如果你只想恨,不想爱的话,那你更应该给我一次机会。”
我没有听懂,在原地等着他的解释。
“你选择我,这难道不是对嘉浩最致命的报复?”
我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目眩片刻,反问他:“难道我会为了让他不痛快,就丢掉原则跟你乱来,你不觉得可笑,我是这种人吗?”
他的眼睛里能映出小小光点,直直看着我,意味不言而喻:你是。
一起长大就是这么不好,我的爱人或许不了解我,但我的仇人连我的头发丝都观察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