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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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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知是真的很喜欢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
韵无缺是玄阴之地诞生的灵胎,按理说,大部分这样天地孕育的魂灵都是无父无母的。
但韵无缺不一样。
在怨气最深重的晴陵死地,她凭着鬼主们演奏的乐声,才没有丧失灵智堕为怨灵;同样,为了不化为怨灵而放弃吸取业力的她,由于凝聚的鬼力过于庞大,她很难控制住它们,然后让自己作为先天鬼族诞生。
于是,韵无缺偶然间寄生在了当时最强的一只鬼身上。
正在演奏琴曲的阮知心头一坠,立刻察觉到有东西在他的心脉上寄生。
探寻无果,实体化为虚魂也看不到那个东西的存在。想着鬼魂轻易死不了,阮知咬牙剖开了胸口。
然后,一个心脏大的团子弹跳出来,迎风见长,落地时已经有他大腿高。
外壳像残花般迅速骤缩、干瘪、掉落,而外壳破碎后,一个白净净的小姑娘从碎了半个的壳里探出头来。
她四下张望,最后目光锁定了阮知。
“爸爸抱——”她娇声喊着,朝他伸手。
阮知死时只有二十岁,死后日日留在晴陵碑阵里,本不会被如此诡异的一幕打动。
但是为了安抚这个奇怪的存在,以及为调查她的出现争取时间,阮知带着她在自己的墓里以类似软禁的形式住了一阵子。
渐渐从虚假的喜欢变成了真心喜欢。
晴陵的所有人都是这样。一开始畏惧她的力量,后来被她打动,真心愿意对她好。
而韵无缺的存在也间接证明了一个事实:晴陵的乐曲没有任何缺陷。如果不是臻于完美的安魂乐,韵无缺也只能化作怨灵。
她的存在向三界所有人证明了晴陵乐师的清白。
“白莲小姑娘,其实你和她很像。”阮知的目光望着虚处,“她也是个单纯直率的孩子,但她胆子比你大,还喜欢恶作剧。”
他轻抚琴弦,“我这把琴可被她弄坏好多次了。”
池钟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个热烈、勇敢又善良的女子。
如果不是晴陵众人的存在,她会被业火污染,她会因冷漠而孤独踏上毁灭的错路,没有人会像今天这样支持她复活……
池钟颖看着他失落的样子,不由得许下了承诺:“我们会尽力复活她的。”
阮知凝视着她,微笑道:“嗯,谢谢你们的努力。”
晴陵的人来这里,第一是为了提供一部分复活所用的材料和灵力;第二,也是为了能够确保韵无缺有机会活过来。
在韵无缺复活之前,晴陵的人们会尽全力保护白盐和池钟颖。
医蛊山除了白盐还有四个劫仙,但素媛重伤未愈,墨安予仅恢复八成实力,白纸则半疯半傻。人数在多不在少,人手贵精不贵多。精英自然越多越好。
九个月前,墨安予刚在医蛊山被围攻过,那些围攻他的劫仙还剩四个,伤势远没有墨安予重呢。
“白莲,复活阿韵这件事你们只管去做。我们晴陵会全力支持。”
阮知和殿内的两人只是先锋,为了隐藏实力,本就不能大张旗鼓地出现。晴陵明天还会到二十人,他们的幻阵连九品劫仙的不能短时间内挣脱。
很快,负责和白盐商议韵无缺一事的两人也谈完了。她们在后院看到池钟颖也不意外,白盐没有刻意去掩盖池钟颖的踪迹,以她们的实力,足够感应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来自晴陵的客人们一起告别。
跟着白盐送走了客人,池钟颖回到大殿里,白盐吩咐道:“今晚不另做研究了,早点休息吧。这几天你都好好休息,晴陵的人已经来了,之后我还需要你来帮我。”
嗯?前两天怎么没听她提过?
池钟颖觉得有哪里不对,又发现不了。
“师尊你也是,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池钟颖往回走,没走两步又转过身来强调道,“早点休息啊!”
“嗯。”
池钟颖听着身后那声飘渺的应答,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直到深夜,这个问题的答案终于被揭晓。
坐忘到差不多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池钟颖不知为何,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没办法继续修炼,她又精神充沛睡不着觉,索性出门打算去后院坐会儿。
路过大殿,便见月光下有一道倚着栏杆抱膝坐在地上的身影。堆雪似的美人把脸埋在膝上,拿着白玉酒杯,身上显露出种种复杂的情绪。
落寞、不甘、自责,痛苦非常。
怎么搞成这样?
白盐现在不是必须睡觉吗?又为什么会让自己的情绪受到这么严重的感染?
池钟颖吓了一跳。
而此时,白盐抬头看了过来,看见了池钟颖,却又好像没看见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她自顾自地晃了晃酒杯,本就未空的玉盏被注满,然后缓缓溢出清透的酒液。
池钟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看不清楚这里有人。
“怎么喝这么多?”她嗅到空气中浓郁的酒气,微蹙着眉走到白盐的身边。
白盐眼神迷离,脸上红扑扑的,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嘴唇微张,却什么也不说。
喝醉了。
池钟颖去夺她手里的酒杯,却被灵活地闪开。哪怕白盐喝得不知今夕何夕,单靠着身体多年来养成的本能,她便不会轻易受制于人。
她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和白盐说:“给我。”
白盐一语不发,连连摇头,还把拿着酒杯的手藏到了怀里。
“听话,别喝了,把酒杯给我。”
池钟颖去拉白盐的手,后者喝醉了手劲儿依然很大,任凭她怎么拉,始终一动不动。
两个人这么较劲了半晌,白盐终于瓮声瓮气地说:“别乱动我,徒弟应该听师父的。”
师父。不是师尊。
这两个词在这个世界的区别很大,后者相当于学校老师,而前者就像父母一样。
白盐说的显然不该是池钟颖,她似乎在意识不那么清醒的时候弄混了一些事。
白盐是白雪凝的弟子。结合白面在书中所写,白雪凝应该就是她的师父。
按规矩来说,素庄宫拜师都是只学道法与技艺,而不涉及生活。但白雪凝显然不是这样。她会干涉白盐的生活,但她明显不是白盐的亲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应该听谁的’这种事,”池钟颖搜肠刮肚地思索着应急的话,“所有人做事都以理为先,而只要合理,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可惜这段话对此刻的白盐来说,太难理解了。她抬头呆愣愣地看了池钟颖一会儿,抬手就又灌了一口酒。
“哎哎哎——”池钟颖连忙去抓,没抓到。
过快的动作带洒了杯中的酒,她取出一块帕子想给白盐擦脸,后者却又把头埋到了膝上,连带着满脸的酒液一起在衣摆上蹭了个干净。
好嘞,报废一件衣服。池钟颖倍感头疼。
“你好漂亮呀……”
细若蚊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白盐偷偷抬起头看她。那双眼像溪流一样清澈,却具有一望而知的力量,任何人都会在这双眼前无所遁形。
她畏缩着看向池钟颖,与她的眼神对撞,却舍不得逃开。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你的身上不仅没有一丝雾气,干干净净的……”白盐用微颤的声音说着,“你身上有光。”
那是具现化的情绪力量。她与人为善,这些随着她在这世界认识的人逐渐增多而出现的、淡白色的神光就是证明——她能够获得所有人的好感。
池钟颖不知道白盐在说什么。
“你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池钟颖说。
白盐的身上也没有雾气,她披着三丈月光,眼神纯粹,宛如世间最可爱的精灵。
话音落地,不舍得移开目光的白盐,却忽地再次把头埋进了膝间。
池钟颖瞬间变得茫然无措,一个头赶上两个大。她又说错什么了!
她心疼地感受到白盐身上那些负面情绪雪球般越滚越大。近在咫尺的池钟颖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隐约响起了啜泣声。
池钟颖悚然。她咬咬牙,破罐子破摔,直接抱住了白盐。
白盐身上很冷,这是她先前在来医蛊山的飞船上就发现的。她身体亏空太过严重,无论怎么调理都只能这样,除非白盐主动调控身体的体温。
平日里温温软软的身体是假象,真实的她早已像傀儡人偶一样冰冷。
她抱着这个颤抖的人,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她不知道白盐为什么……会哭,但是她希望她能不那么难过。
“白盐,你看,我在这儿呢。”
池钟颖说着,让自己出现在白盐视线可及的范围内。
白盐痴痴地看着她,轻声呢喃:“你好漂亮呀……”
又转回来了!池钟颖崩溃。
她哄孩子似的说道:“是呀,你愿意听漂亮妹妹的话嘛?”
白盐没理她说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眼眶里的泪又落了下来。她吸吸鼻子,又把头埋到膝上。
她到底在哭什么?
池钟颖想不明白,夸自己好看会触及什么伤心事吗?
她温声细语地哄好了白盐,趁她不注意,摘了她头上掩盖真容的法器;又哄她抬头,揭去了她脸上的另一层面具。
然后她把镜子摆在白盐的面前。
“你看,你这不是挺好看的吗?”
白盐嘟嘟囔囔:“这是谁呀?”说完她愣了愣,又道,“不对,这是我。”
池钟颖以为能松一口气了,却听白盐继续说:“没有你好看。”
白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走到后院里,晃晃悠悠地转了个圈。
雪白的衣袂飞舞,哪怕衣袍上处处都是水迹,也丝毫不会影响她的美丽。
她似乎清醒了一点,不再哭了,安静地远远望着朝她靠近的池钟颖。
“这世间,池钟颖是最好看的。”
白盐飞身扑了上来,将她压倒在地。
纤细的双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只要杀了你……明明只要吸收你,我的灵骨就能重塑,补全云书,我就可以自由地活下去了……
“墨安予、白纸、韵无缺……现在又多了个池钟颖。你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容易被喜欢。
“只要了解你是什么样的存在,世界上所有人都会爱你;但永远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像这样爱我。”
那双手紧紧扼住池钟颖,轻而易举便能折断她的脖子,然后驱动力量破坏她的经脉,抹杀她的神魂。池钟颖知道对方具有何等力量。
她把手搭上了对方的手腕,看着白盐,任由她疯狂地自言自语。
“为什么他们要让我变得不得不这样孤独?为什么他们可以自私地活着,我却不得不为这个世界一次次献身?
“你说啊!”
白盐哭着收紧了手。
灵力随着白盐的压制而难以运转,身体像普通人一样渐渐浮上缺氧的痛苦。恍惚间,池钟颖仿佛置身冰冷的江水,但目光一触到白盐,便又清醒过来。
池钟颖看着跪坐在她身上的白盐,难过地摸了摸她的小臂。
白盐颤抖着、再也压抑不住委屈地哭诉:“为什么我不想杀你啊……”
不出意料地,白盐松开了手。
她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趴伏下来抱紧了池钟颖,把满脸的眼泪都蹭到了池钟颖的衣领附近,一颤一颤地打着哭嗝。
得嘞,又报废一件衣服。
池钟颖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好笑,手臂先于思考,早已抱紧了白盐。
没有人爱她吗?
其实是有的。
白盐那精魄的本能让她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情绪,但却很难从雾气与情绪的粗浅的判断中看到他人真正的感情。
可一时的情绪怎么能和长久的情感混为一谈呢?
之前和池钟颖商议如何为白盐脱罪的那些人都是爱她的,只不过他们的爱隐藏于敬畏、佩服、挑战欲等种种情绪之后。
而自己呢?
她毫无疑问是爱她的。
其实心里早有定论,只不过这半个月以来——或许从更早开始,池钟颖始终不肯面对,不想承认。
想要独占一个人,却又想让世人都知道她有多么美好,让所有人都爱她。
池钟颖抱着白盐坐起来,看着哭够之后理智渐渐回笼的白盐,她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
白盐真的是个很漂亮的人。
没有了那层疏离与冰冷,她的美惊心动魄地显现出来。面若桃花,眉眼生春。
她小小地打着哭嗝,眼睛茫然失措地看着池钟颖,显然已经清醒了不少。
“这会儿知道害羞了。”池钟颖忍不住调笑,双手托着白盐的脸,拇指轻轻按压她红润微张的唇。
下一刻,她倾身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瓣上还带着酒气,唇舌间清甜的味道令人微醺。
白盐整个人都僵住了,想要推开她,却又不知为何动不了手,直到池钟颖主动分开些许。
池钟颖炽热的眼神让她难以招架。白盐微低下头,又被池钟颖抬起,强行与她对视。
她低声笑道:“你现在应该知道,究竟有没有人爱你了。
“哪怕所有人都不要你,我也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会有我。
“还记得来医蛊山时你说的话吗?”
——“我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比所有人都活得更久,比所有人都活得更快乐。”
池钟颖凝视着她,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那也是我对你的期盼。
“白盐,你要我活着,所以我会好好活下去。我要你活着,你也该为了我活下去。
“你缺失的不是那根灵骨,我来补全你应有的一切。”
白盐似乎这才听懂她的话语,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