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撞见》佛家沧渊

5、忘记回家的路

　　代同学，明天见！
　　明天见！
　　少年把单车靠在白色的围栏上，自己推着单车走了。
　　走在一片霞光里，走在蜘蛛网式的电线下，走在那个小坡上，推单车的样子，有些吃力。
　　这时夕阳已经沉没，只有一片橘黄色挂在西边，院落中，梧桐树下，那张白色的小桌子上，上面放着两个杯子。
　　代韩察坐在阿婆的对面，脸上的温情，如西边的暖光，温暖，好看，笑眯眯的看着对面的阿婆，温声细语：阿婆，家里，来客人了吗？
　　阿婆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微微的点着头，笑容灿烂，温和的说道：是你韩爷爷！
　　代韩察轻轻的重复了一遍：韩爷爷！
　　阿婆点头，把杯子凑到嘴边，代韩察伸手拽过，一只手拿起另一只杯子，站起身，朝屋内走去，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缓缓的转过身体，看着坐在梧桐树下白发苍苍的人，她笑着问：是上星期般来的韩爷爷吗？
　　阿婆点头，代韩察微笑，微甜的笑容，带着苦涩的味道。
　　坐在梧桐树下的人，发起了呆。
　　今日清晨，站在路口的阿婆，打算转身回屋的时候，一个老人笑眯眯的走到她身前，寒暄起来。
　　老人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在水泥路上，看着站在晨光中白发苍苍的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欣慰。
　　但——
　　你……老人只说出了你，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如何开口问。
　　白发苍苍的她，微笑，老花镜下的那双眼睛，弯成一个月牙形。
　　白发苍苍的老人用一贯与邻居们打招呼的微笑，点头，浅浅问候道：你好！
　　站在她面前的人，露出一丝惊讶，随即，转为微笑，轻轻点头，温和的回答她的问候语：你好！
　　这像一句久违的问候，里面包含着太多的思念，与心疼。
　　老人的眼中，雾蒙蒙一片，挡住了视线，他伸手擦拭眼睛，阿婆抬头看了看天，伸开手，感受着风，或许清晨，已经不适合他们老年人。
　　阿婆就这样站着，看着老人，他擦了擦眼角，缓缓的抬起头，微笑着说：清晨的风总是很大，我的眼睛容易流眼泪。
　　阿婆只是点点头，她已经试过，今日的晨风，不足以吹开眼泪，或许他，还不习惯这座小镇。
　　阿婆看着微笑的老人，伸开一只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要不，去我家避避风，等风停了，你再走也不迟。
　　随即，他们走过石子路，进了铁门，就坐在院落中，梧桐树下，高高的围墙，被蔓藤覆盖，花花草草占据着大半个院子，还有一只雪白的宠物狗，趴在玻璃门下，拖地门帘轻轻的挂在它的身上，它慵懒的把脸靠在前爪上。
　　老人观望着院子，阿婆进屋，过了一会儿，端着两个透明的杯子走了出来，老人急忙地上前，接过其中的一杯，黑色的珍珠在杯底滑来滑去，老人笑笑说：你还喜欢喝这个！
　　两人坐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两杯黑色的珍珠奶茶放在桌子上，阿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喜欢喝珍珠奶茶吗，好像不喜欢，不喜欢喝珍珠奶茶吗，但好像离了它又不行，于是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尝尝，我孙女儿连夜赶出来的。说完，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老人尝了一口，抿了抿嘴，又继续尝了一口，眼神中，很惊讶，于是，一口气，珍珠奶茶就见了杯底。黑色的珍珠，就像被遗弃的宝贝，沉落在杯底。
　　阿婆抬起头左右的看，缓缓的站起身，走到宠物狗的身后，在玻璃门后，拿出一个垃圾桶，放在老人的面前，老人弯下身子，将滑进口中的两颗黑珍珠，吐了出来。
　　老人瞬间泪目，眼底，又湿了，抬头看着阿婆，情深脉脉，半天才挪动嘴唇，声音有些发抖，轻言轻语，甚至是小心翼翼，他问：你，还记得？
　　其实，阿婆什么都不记得，但在她的记忆深处，好像有一个人，喝珍珠奶茶的时候，从不下咽一颗珍珠。方才，她也不知为何，看着他的脸，自然而然地起身，找垃圾桶，似乎，是什么东西催使着她，一切都不自由主。
　　三千说，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吃黑珍珠。阿婆浅笑，左脸颊上那个长长的酒窝，跟着岁月一起变老，像是皱纹，又像一条深深的沟壑，总而言之，已经不那么明显了。
　　老人缓缓的问：三千？
　　阿婆点头，看着珍珠奶茶，用手推了推老花镜，回答说：三千，是我孙女的小名。
　　老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若水，三千。
　　我是若水，她叫三千。
　　那你是谁？
　　你叫那个……过了很久，阿婆才突然想起，请到家里的客人，忘记问他的姓名，表情有些过意不去。
　　我姓韩。阿婆点点头，若有所思，问道：你住在哪里？
　　坡的上面。阿婆又点点头，像是突然想起来，面露喜色：记起来了，听镇里的人说，上个星期搬过来一家。
　　对，上个星期刚搬回来。
　　还走吗？
　　不走了，落了叶，终究要归根，何况，这个地方，与我来说……老人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哽咽的无法说，还是觉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
　　这个地方，承载着他太多的回忆。
　　离开的这五十年，回想起来，似乎一闪而过，并没有什么地方，太值得留恋。而唯有这座小镇，那三十年，似乎就是一辈子，得到过太多，也失去的太多，细细想来，人生还真是短暂，似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如今的白发苍苍。
　　人，总是要接近死亡，才会真正明白，生命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幡然醒悟，更多时候，你想找一个弥补的机会，上天都不愿给你。
　　失去的终将失去，有恃无恐的那些年月里，觉得失去，是暂时的，等真正的失去，才觉得，生命，为之被搬空，当你的存在，不复存在的时候，或许，你才能真正的感受另一个人，感受她曾经被掏空的岁月。
　　斗转星移，时间无法倒流，你却能真真切切的感受，那一份失去的痛苦。
　　他在心底呐喊，却不敢出声。于是匆匆告别，他不敢再多呆一分钟，多一分钟都是痛苦与折磨，他更不敢问，只要多问一句，那颗沉睡的心脏就会颤抖一次。
　　时间，或许能改变人的容貌，但记忆，也会随着一并消失吗？
　　又或者是，她已经彻彻底底的忘记。前尘往事，早已烟消云散，往事随风，早已被吹刮得干干净净。心心念念的那些事，那个人，还不如一粒渺小的尘埃，至少有存在的痕迹。
　　而人的曾经，刮过一场大风，下过一场大雨，就会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所有人都是如此吗？
　　阿婆看着那个急急匆匆的背影，走在路上，跌跌撞撞，大脑中，出现过一模一样的场景，只是那时，路还没有铺上石子，周围还没有种上花草，房子的一角，也没有被粉刷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头顶蜘蛛网式的电线，都不存在。只是，那时的背影，年轻，高大，活蹦乱跳，还时不时地回头，微笑，伸出一只手，去牵后面的人。
　　阿婆的眼中已灌满了热泪，她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珍珠奶茶，又回头看着那个消失的背影，嘴唇微微的打颤，久久，叫出了一个名字：韩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