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撞见》佛家沧渊

11、回忆

　　又起风了。仿佛三千在心底这样的呐喊。韩代弋却不紧不慢地说出：起了南风，最近几日，估计都是晴天。
　　三千微微地抬起眼，望了一眼高出自己半个脑袋的少年，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心，砰砰直跳。
　　她深呼吸一口气，这种被光阴遗落的美好时光，她在小说书里看了一遍又一遍，即使她知道那个不完美的结局，在眼前的场景，依旧让她痴迷。这仿佛是被施了某种咒法，站在这片光阴里的人，松针里遗漏下来的光，落在身上的时候，魔咒便遍布全身，于是站在身旁的人，就有了权利，将身边人的心，刨出一个洞，却又这般的任凭风吹日晒，不闻不问。
　　有的人就这样，一生，任凭他风吹日晒，无法将它缝缝补补，来迎接一个看似美好的未来，宁肯，转过身，将后背对着未来，将拥抱对着过去，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满身伤痕累累，一步一个脚印，泪流满面地望着过去，却要不停地奔赴未来。
　　而有的人，就近原则，从身边扯下一块黑色的抹布，顾不及思考的，蹂躏一通，塞进那个血淋淋的伤口，以为堵住了被另一个人掏空的心脏。却从此将自己的心生活在黑暗里，落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穷尽一生，都在自我救赎。都想远离那被烧伤而溃烂的肉。
　　黑色的空洞里，呐喊的救赎，一生都只听见自己的回音。
　　光阴总是将美好遗落下，带走的总是那些破旧不堪。而卷进时光机里的人，奔向未来的时候，美好也一点一点地遗失，落下，甚至是被丢弃。
　　那个被凿开的黑洞，终于连仅剩的一点美好也被大风刮走，连记忆也模糊起来。
　　后来，才知道。回不去的不仅仅是光阴，还有光阴里与你纠缠一生的那个模糊不清的灵魂。以及，一生极爱之人的那张风月里的脸。
　　韩代弋站在冰柜前面，一只手拉住肩上的书包带，一只手在冰柜里翻找。好心的店主是一个老太太，她拄着拐杖，看着正在冰柜里翻找却又不如意的韩代弋，走近，轻声的问：小帅哥，需要什么，或许，奶奶能帮忙！
　　韩代弋抬头微笑着说：甜筒。
　　甜筒？三千惊讶的问，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韩代弋。
　　小韩察，不知道了吧，小帅哥也是个小甜筒呢。老奶奶踱着步子，缓慢地往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手中提着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装的，就是韩代弋要的那种甜筒。
　　三千微蹙起眉，这个地方卖这种老古董的甜筒，她以为，除了自己这种老顾客，没有人知道，毕竟，时过境迁，所有的东西都在更替，小时候的那些记忆，不知不觉就真的变成了回忆。
　　没想到，回忆里的香甜，居然有人和自己怀念着一样的味道。
　　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树荫里的星星光斑无比的耀眼。
　　星期六的清晨，阿婆同很多个星期六的清晨一样，牵着小三千的手，一老一少，停在这个小卖部前，阿婆拿起两个甜筒，递一个给小三千，自己的手中紧紧的握住一个。
　　她总是盯着手中的甜筒，高温将它融化，阿婆才会回过神，路过第一个垃圾桶的时候，扔了进去。
　　恰巧，这一幕，被一个小男孩全收眼底。不过，最开始吸引他目光的，是树荫下的小女孩，长长的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搭在肩上，天蓝色的小裙子镶着一颗一颗小亮片，只要他微微动着身体，在阳光下，就会发出五彩的光芒。还有女孩手中的甜筒，总是经不住高温的融化，还来不及舔，就会形成一条小线，顺着直线，落在地上，落在堆满光斑的地面，阳光的照耀下，形成一片雪色。落入男孩眼中的，还有比甜筒更香甜的味道，小女孩一只手拽着老人的衣襟，目光直直地盯着望向她的男孩，露出甜美的笑容。融化的甜筒粘在她粉嫩的小嘴唇上，像是雪白的奶油上沾了巧克力，想偷偷的靠近，去舔一口。
　　男孩爱上了女孩手中的甜筒，看着老人与女孩远去的背影，男孩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男孩奔跑的尽头，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老人的满头银发，在阳光下映得通透雪白。男孩的思绪不由得被拉回，刚刚牵着女孩手的老人，也如同他的爷爷这般满头银发，站在蔚蓝的天空下，满眼婆娑。
　　老人看见男孩朝他奔过来，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露出慈祥的笑容，满眼泪花，思绪着惆怅，他也曾，拥抱过这温暖的风，他也曾，为拥抱着温暖的风，倾尽所有，耗尽一生的思念。却也只能，吹着这股温暖的微风时，偷偷的泪流满面，悔恨，思念，每当心口一阵牵着一阵疼时，每当牵挂变得无能为力时，唯有拥抱着曾经温暖的风，衰竭的心脏才会慢慢的恢复心跳，干枯的眼眸才会湿了眼眶，活下去的希望才能多加一分。
　　爷爷，你的眼睛又进了沙子吗？小男孩拽起自己的衣袖，用手帮他擦拭眼角，歪着好奇的小脑袋，看着老泪横秋的爷爷，心里好奇的问自己：今日的风，只够吹开甜蜜的笑容，可为何爷爷与那位白发老奶奶，表情都是一样的悲伤，就像自己失去最喜欢的玩具那样，难过。无法控制自己，便想嚎啕大哭。
　　可是大人的难过，为什么要面带微笑，要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泪水。
　　小男孩不懂，他只管牵起爷爷的手，穿过林荫小道，任凭光影打在脸上，任凭风吹开额前的碎发，任凭跟在身后的人，在风中，泪流满面。
　　猛然的，白发苍苍的老人驻足在风中，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眼前的小卖部，眼光里流露出五味杂陈，眼泪不经流满了满脸沟壑。
　　他一生都忘不了，那张白净的脸印在他的心尖上，在他心窝上凿出的那个黑洞。
　　时光真快，仿佛就在一个眨眼之间，他从一个少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又仿佛时光过得真慢，一切都还在昨日，历历在目，却仿佛在这个过程当中，经历了无数个生生世世，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老人正在发呆，男孩已经走到小卖部前，双手举着两个甜筒，笑得阳光灿烂：爷爷，爷爷！
　　恍然大悟，恍如隔世，恍如……眼前的人，还是那个笑起来会弯着月牙眼的少女。
　　老人不由得四处眺望，可是他还能记得，记得相离几十年的人的模样吗？
　　毕竟，一直鲜活在他心目中的，是几十年前的少女，不管他怎么推算，怎么计划着她的改变，几十年的改变，他始终无法想象出她的模样，或许如他这般白发苍苍，又或许，满脸挂着幸福的模样，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害怕遇见，他害怕自己的辜负，也害怕自己被辜负。
　　也害怕自己被辜负……
　　如果爱一个人，分别得耿耿于怀，余生，都会耿耿于怀。
　　希望他过得比自己好，又害怕他比自己过得更好。
　　有些人错过再擦肩而过，而有些人擦肩而过也不曾遇见。
　　是何等的缘分，才有了远方一份难得的守望。
　　又是何等的孽缘，才会将两个相爱的人活生生地撕裂开，一生不得再见。
　　你，吃过这种甜筒吗？三千一边舔着手中的甜筒，一边装得毫不在意的问。
　　小的时候吃过两次，不过后来……韩代弋突然停住了，没再继续往下说。
　　三千也没问，只是说:那我比你幸运多了。
　　韩代弋回头望着她，一脸好奇。
　　三千接着说：从我记事起，阿婆每个星期六都会带我来到这，所以，我每个星期六都能吃一个。
　　所以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韩代弋迫切地望着三千，不知她是否还记得，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韩代弋沉迷在那个甜甜的笑容里，时至今日，脑海中依稀可见，所以，当他再一次见到三千时，脑海中浮现的，就是那个举着甜筒，拉着衣襟，站在阳光下，灿烂笑容盖过她身上一切光芒的女孩。
　　念念不忘，终于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有了回响。
　　真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吗？
　　或许，是的吧。又或许，不是吧。不管是或不是，他总归是心中的一个念想，一个念头。
　　代弋一生都念念不忘，她将最爱的那张脸，卡在心窝头最隐秘的地方，别人毫无察觉，自己也努力的将他抹去。曾经以为，心被自己磨平，那个人早已烟消云散，可毕竟，时光，时光隧道不过眨眼之间，已将曾经，背到了暮年。这之间，恍恍惚惚，一路走来，既清晰着又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