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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断章 璃歆 二 ...

  •   二
      在二王子渊回国的同时,郑国东面也传来了魏瑾鑫帝震怒的消息。郑渊的父亲宁武帝尚未及知天命之年,却已经过早的呈现出只属于老年人的疲态和腐烂气息。长年在魏齐两国之间斡旋使他耗尽了心力,好像暴风雨中折枝断叶的老树,再经不起一点摧残。在郑宫碧元殿上,他浑浊充血的眼睛仔细打量着跪称儿臣的郑渊,努力想在他身上寻找出一点,他曾经最宠爱的黛妃的痕迹。
      “你回来做什么”,他用颤抖含混的声音说:“黛妃早已归天,你还回来做什么。”他的虎头金杖用力敲击着地面,每一下都像锤在郑渊心上。
      “儿臣不及孝顺母妃,更应在父皇身边侍奉。”
      “胡说,胡说!”宁武帝更频繁的举起金杖,他喘息着,仿佛在同看不见的猛兽搏斗:“你的长兄,幼弟,都在朕的身边。朕不需要你来侍奉!”
      “皇兄、皇弟有孝心,儿臣也有孝心。”
      宁武帝站起来,烦躁的踱来踱去。郑渊悲哀的发现,八年不见,父皇的背脊已经伛偻,脚步已经蹒跚。
      “是谁教你的?”宁武帝忽然声色俱厉地问道:“是谁教你的?……你害了自己,害了朕,害了整个郑国!”
      有一瞬间郑渊几乎以为父皇的声音有一丝哽咽,完全丧失了帝王应有的威仪。他低垂着眼睫,轻声为自己辩解:“儿臣是经魏帝恩准重返郑国的——只恨儿臣一时疏忽,未曾向魏帝要得手谕。是魏帝出尔反尔,诬陷儿臣背信私逃。”说完这些话,郑渊有一时间的恍惚。他不曾料到,自己竟能以如此平淡的语调谈论被狠狠利用欺骗的经过。不是不爱了,那个无梁殿上,十二垂旒遮面的男人,只是,他已经不明白应当如何继续去爱。
      宁武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郑渊的辩解置若罔闻。他颓然坐倒,眼睛浑浊的更像蒙了陈年壁土。“郑国的劫难就要来临了,郑国的劫难就要来临了……”

      郑国的百姓们同宁武帝一样,在惴惴不安中等待魏国的宣战。齐魏早有间隙,两国间每一次细小的试探冲突都会最终撩拨起郑国的烽火。饱受离乱之苦的百姓们已成惊弓之鸟,绝望而无助的等待镶蓝伏虎旗的最终陨落。
      令宁武王喜忧参半的是,先于瑾鑫帝讨郑檄文到来的,是齐国桓王监国奉宣明帝旨意,出使郑国的消息。齐使的到来没有丝毫前兆,宁武帝得到消息着手准备迎接的时候,桓王一行已在璃歆城内。
      在后世的记述里,桓王齐桓延的名字每每同齐国的空前鼎盛联系在一起。齐桓延是昭和帝的七弟,他的母亲来自民间,直到病死也没能获得应有的封号。据齐史记载,这位庶出的王子比昭和帝年幼许多,从小就因为某种机缘得到昭和帝的特别关照维护。昭和帝对七弟桓延的疼爱在齐宫中尽人皆知。在他继位之初,齐桓延年纪尚幼,并没有机会介入朝中是非决策。而在昭和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当中,齐桓延受封桓王,开始频繁出现于齐国朝臣以及他国诸侯的视线里,宛若一柄几经磨砺龙吟出鞘的宝剑,闪现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
      昭和帝在位十二年,丰功无数,最终将齐国同他十岁的儿子齐显扬一起,交到了桓王的手上。史学家们一致认为,昭和皇帝在位之时虽然竭力扩张了齐国的版图,却未能收拢被占领城池的民心。真正巩固了昭和帝战果,使齐国正式称霸西方并拥有同魏国抗衡力量的人,则无疑是当时的监国齐桓延。
      然而当宁武帝蹒跚的迈向碧元殿,准备面见齐桓延的时候,他心中所想,并不仅仅是这些。魏国借口挑起对郑的战争,实则意在齐国。瑾鑫帝似乎已经下定决心,魏齐一战只怕势所难免。郑国所面临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投降魏国,允许魏国借道攻齐;二则是联齐抗魏。魏国民富力强,齐国日益壮大,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会将郑国推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齐主宣明帝今年只得十四岁,朝政仍由桓王一手把持。宁武帝能够猜到齐桓延来郑的原因,却不确定自己应当作出怎样的答复。按理说,宁武帝当在早朝议政的云仪殿正式接见外国使臣。他却破例为齐桓延选择了郑国君王起居办公的碧元殿正殿。他想向齐国表示一种亲近,同时也显示出他对齐桓延这次秘密出使理由的心照不宣。
      宁武帝抬眼看到昏黄的天色,不住想要大声叹气。他已经老了,膝下三子,却没有一个可堪托付重任。他迟迟不立太子,无非是想把祖宗基业,传给一个能让郑国再苟延残喘十数年的新帝。
      这样的希望,不知还有没有实现的一天。

      宁武帝终于跨入碧元殿的时候,只见到一个白衣人负手临窗而立,自在的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齐、郑、魏三国之中,齐人的是马上江山,魏国的则是兵戈天下。此二国皆是民风强悍,历代以来,南征北战开疆扩土。唯有郑人重文轻武,遍读礼乐春秋,依靠祖宗基业风雨飘摇百余年。然而齐国装束却与郑国更为接近,都是修肩窄腰,开襟大袖。只是郑人阔袖收口,深衣衣领较高,严谨守礼。齐服则更有飘然洒脱之态。
      那个人修长的身形浸融在忽沉忽浮的夕阳余晖之中,背影看起来相当年轻。若非他身着阔袖齐服,腰间系有明黄组带,宁武帝根本不敢相认。
      宁武帝正待开口,那人却悠然转过身来。宁武帝这才看清他腰间垂绶所系,乃是赤晶为睛的白玉凤符,正是齐国监国的身份象征。他抬眼看向那人,惊鸿一瞥间,其风雅气度便足以让人心折。
      齐桓延转身见是宁武帝,淡然一笑道:“陛下这里好景致——如画江山,若是拱手让人,岂不可惜?”
      宁武帝大惊,他千种盘算,却不料齐桓延竟会如此开门见山。他不能装傻,当下放下帝王作派,轻声苦笑道:“敝国地小民稀,即便以举国之力同魏抗衡,仍无异于以卵击石。魏帝此番意不在郑,若朕顺了他的心,兴许还能保得住郑国国号。朕若得保大好河山,俯首称臣也胜过玉石俱焚。”
      齐桓延的声音仍是不急不缓:“当年晋献公假道虞国,出师伐虢。灭虢后,又回师灭虞。魏若侵齐,回师必经郑国。陛下又如何得保郑国国号?”
      他说话时候一派从容,毫无威慑,波澜不惊的语调却直让宁武帝觉得所想一切皆已被他看穿。宁武帝索性抛去了委婉客套,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朕岂不知灭虢取虞的典故。朕也想联齐拒魏,只是魏郑两国之间尚有山峦屏障,齐郑两国之间却皆是坦荡通途,往来殊无阻碍。齐人久谋郑国土地,只因有魏国掣肘不能妄动。朕只怕联齐拒魏犹如披麻救火,自取灭亡。退魏之后,齐国再无顾忌。到时挥旌东进,郑国弹丸之地安得守焉。”
      齐桓延笑道:“陛下单知联齐据魏犹如披麻救火,又岂不知事魏伐齐更如抱火卧薪,危亟异常。陛下也说,郑魏之间尚有山峦阻隔,郑齐之间却无可屏障。陛下若联齐据魏,得占天险,多有胜算。若转而事魏,则齐郑边境恐无宁日矣——此乃不得已之举,齐郑两国世代交好,还望陛下三思。”
      宁武王只听的冷汗涔涔而下,拄着虎头金杖的手也不住颤抖。他不是没有想过,一旦投降魏国,齐军必然先行犯郑,阻断魏军通道。而正如桓王所说,单从地理而言,郑国抗齐,比起抗击魏国来更无胜算。他只能寄希望于到时向魏国借兵抗齐,却也知道这对于需要大量兵力深入齐国腹地的魏国来说,是几乎不可能被应允的条件。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联齐,或者降魏,而这两个国家都极有可能在达成目的之后彻底吞掉郑国。宁武帝现在所需要的,是一个不可破坏的联盟保障。倘若齐国能提供这一保障,那么联齐无疑是比降魏更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宁武帝心意已定:“王爷此来敝邦,犹如宣明帝亲临,敝邦荣耀之至。齐郑两国素为友邦,若能守望相助,乃是郑国福祉。只是,郑国虽小,国体为大。结盟一事口说无凭,朕无他想,只怕不能安抚朝臣百姓。”
      齐桓延仿佛早就等着宁武帝这一句话。他略微颔首,正色道:“若如此,我朝陛下愿遣胞兄——敬亲王前来贵国示好。”
      宁武帝心中暗笑。互派质子是最常用的结盟凭据,却很少能够奏效。所遣质子虽为王孙,在本国多不受宠,是必要时候可以丢弃的小卒。齐国敬亲王显思虽是宣明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名义上地位尊贵,却是当年皇位竞争中的惨败者,宣明帝的眼中钉。宁武帝并不相信在齐国已经威望全无的敬亲王,足以阻挡齐军吞郑的铁蹄。而且在经历过郑渊这一事件之后,他更深刻的体会到了质子的不可靠性。他所需要的,是更有威胁性的人质。
      宁武帝深吸一口气,用一个帝王能够有的,最恭敬的语气向齐桓延道:“郑人最重孝道,若为结盟一事,累宣明帝骨肉分离,实非朕之所愿。朕,只想代太子皇儿,求娶贵国芄兰大长公主。”
      齐桓延闻言羽睫微沉,宁武帝也不敢抬眼看他的表情。芄兰大长公主是已故昭和帝的幺妹,宣明帝的姑姑。她是昭和帝同辈齐国皇族中唯一的女性,辈分虽高,今年却只得十七年纪。虽然已过及笄之年,却因为先太后的疼爱,不舍远嫁,至今尚未婚配。传闻芄兰大长公主自幼明丽过人,知书达理,更兼温婉端淑,是各国诸侯竞相求婚的对象。而芄兰正如充斥阳刚气息的齐国宫廷内的一朵幽艳奇葩,在齐国百姓心中举足轻重。
      宁武帝求娶芄兰大长公主,表面上是讨要了齐国王室中不甚紧要的女眷,其实却是滞留了除宣明帝和桓王监国之外,齐国百姓心中最为尊崇的皇族。他还存了另一份心思,郑国太子若娶了芄兰大长公主,就同齐桓延平辈,也就成了宣明帝的长辈。在最重孝道的六国时代,这无疑是两国联盟的又一个有力维系。
      齐桓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这声叹息使宁武帝觉得他不再是居高临下。他随后依旧以淡淡的语调问道:“郑国家事,本藩本不当过问。只是芄兰地位尊贵,婚姻屈就不得。郑国未曾立有太子,本藩愿闻,陛下欲为哪位王子求亲?”
      宁武王清楚,这是齐桓延最后的条件。他一旦应承,齐郑两国的命运都将不可逆转。他的手心沁出粘稠的汗液,呼吸也开始急促。他不明白齐桓延也不过是个凡人,为何能够永远如此从容镇定。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努力用如常的语调回答:“朕即日下诏,立二子渊为太子。”
      齐桓延微微一笑,眉宇之间看不出是喜是忧。宁武王心中的大石轰然落地。一个送出视若至宝的公主,一个册立叛魏逃匿的太子。至此之后,齐国不敢背信灭郑,郑国也断了退路,不可能出尔反尔再投魏国。
      桓王监国同宁武王的这席长谈无论在齐史还是郑史中都寻不到详细记载。后世所知道是,齐宣明四年,桓王使郑,面见宁武帝。齐郑联盟由此确定,并由此拉开了六国史上最惨烈的吞并,使得战火连绵燃烧过了大半个中原。
      齐宣明四年秋,在夹道百姓依依不舍的注视下,芄兰大长公主的凤辇车驾浩浩荡荡驶出了齐都瑶京。根据齐史记载,芄兰深明大义,对这场婚姻并无太多的抗拒。这个深味宫廷险恶的女子只在临行前单独求见了兄长桓王,执手说出最后的肺腑之言。
      是日,碧空如洗,黄花满地。齐芄兰大长公主与郑太子的渊交杯合卺,嫁入璃歆。历史并没有留下她的真实姓名,只记载了她姓齐,封号芄兰。芄兰的智慧和她的淑美一样,被后人争相称颂百年之久。而数年之后,正是这个坚强聪敏的女子,单凭一人之力,将郑国的灭亡时间后推了数十年。

      芄兰入郑后,宁武帝就逐渐淡出朝政,任命郑渊为太子监国。自十一岁离郑,辗转数年之后,郑渊最终被历史的大潮推往万众瞩目之巅。天生的细心敏感,以及后来反复历练而成的谨慎沉郁,使得郑渊成为乱世之中执政者的独特人选。
      一年之前,他只想着围炉暖酒伴着那个人一世,其余种种尽皆抛得。而今阴差阳错,他却生生被魏离逼着走到了这一步,与魏国势成水火。
      他从来也不明白魏离想的是什么。也许计划一经实行,便脱离了施计者的掌控,飞旋向无尽的虚空;又或者一切都还在魏离的预料之内,是他统一天下的必要一环。郑渊也不想再去明白。爱愈深者,其痛愈切,直到最后一片荒芜再也无处寻觅。
      与郑国太子大婚的喜庆气氛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魏平乱王袁尹檀奉瑾鑫帝之命,率五万军,带着征讨檄文已向西进发。而在护送芄兰长公主的齐将之中,有个由宣明帝亲自委派的十六岁少年将领,也就是后来令诸侯闻名变色,齐郑灭魏的头号功臣,天下将军邵阳。
      其时宣明帝尚未亲政,而邵阳已是少年皇帝最为宠爱的臣子。邵阳出生于齐国边境的平民家庭,他的入仕经历颇具传奇色彩。据说是宣明帝继位之初,在微服出游的途中同乡野少年一见如故,邀他同回瑶京。而桓王监国很快发现了邵阳在军事兵法上的过人天赋,留他在监国府亲自教授。邵阳十五岁起,便随军前往齐国周边巩固疆土,在短短一年内助主帅连夺陈国的十九座城池,以其用兵奇速,料敌如神而享誉军中,年仅十六就拜以少将军之职。正当他准备给予陈国最后致命一击的时候,却在桓王的授意下,被宣明帝的一纸文书召回瑶京,护送芄兰长公主入郑。
      郑渊明白桓王监国派遣邵阳的用意。邵阳是齐天子身边的第一信臣,手中亦有部分兵权。桓王此举,意在表明齐国助郑拒魏的决心,同时也方便郑渊安排调度。在大婚后的第二天,他就设法单独接见了邵阳。
      这,便是最终敲响魏国丧钟的两个决定性人物的,首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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