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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断章 璃歆 一 ...

  •   第二断章璃歆
      一
      魏天祺十九年,即齐宣明二年,魏天祺帝崩于魏都璘霄,魏国诸王纷纷入京吊丧。魏太子离登基,称瑾鑫帝。瑾鑫帝继位后,以思念兄弟为名,动用京畿兵马将入京的王子魏远,魏遥,魏伦等强留璘霄数月,直到诸王子主动交出了亲军兵权,才得以重返封地。这以后,天祺帝的各个兄弟自觉岌岌可危,纷纷上书表明忠信,痛斥他人谋反之心,企图拉拢瑾鑫皇帝。魏离坐收渔利,趁机夺了诸位皇叔的兵权,广置田产接他们入璘霄颐养天年。在登基的第一年内,瑾鑫帝就成功收回了一直为魏国中央所患,从魏国开国之时起就过分分散兵权,彻底改变了魏国国内的军事格局。瑾鑫帝此后再无制肘阻挠,他将天下兵马大权尽皆交与袁尹檀,加封他为平乱王。袁氏家族的辉煌在那时达到顶点,成为魏国史上的唯一的异姓王。而魏国也就此步入她最后一个年号的开始,瑾鑫元年。
      后世们评论说,瑾鑫帝当时裁撤兵权的权谋并非高明之极。他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主要归功于各种时机的契合。天祺皇帝是个大权独揽的人,虽然分封诸王不敢有所异动,但太子离也难有机会插手政事。然而天祺帝病笃之后,卧床两年之久方才病逝。其时天祺帝病情不明,威慑尚在,各路诸王不敢轻动;正提供给太子时期的瑾鑫帝足够的时间接手朝政,安排部署。同样的,天祺帝正巧驾崩在魏离得到京畿豹腾军虎符的第二天。诸王们尚未得到璘霄军权更迭的消息,就按礼制急匆匆赶去奔丧,对于璘霄城内可能发生的一切毫无准备,使得魏离轻易得手。
      当然,也有少数史学家对这样的巧合产生了怀疑。他们提出,极有可能是魏离在自认时机恰当的时候害死了久病的天祺帝,接手天下。这种论调因为过于骇人听闻而被大多数人否决。类似的宫廷阴谋虽然时有发生,但在极重孝道的六国时代却是不可想象之事。人们普遍认为,登基之初的瑾鑫帝是得到了历史眷顾的幸运儿。

      在魏离的登基大典上,郑渊一直远远着注视他。他身着紫金曳地的方袖冕服,上绣日月星辰,足与天地争辉。头顶黑豹冕冠,朱、白、苍、黄、玄五彩玉藻垂落,前后二十四旒。魏离慢慢踱上台去,垂旒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摆动,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看不见君王庄严高贵的脸。
      郑渊亲眼看着宫人们为魏离压上黑豹龙冠,看着他们为魏离系上腰间的水苍玉豹符。魏离在离去之前顿住脚步,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回转身来,揭起垂落面前的玉藻。郑渊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然而魏离只是深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郑渊发誓,在玉藻垂落的那一刻,魏离的眼眸又现出那种往日阳光下才能够见到的,流光溢彩的墨玉色来。
      郑渊凄然而笑。他怎么不懂,那人是一时情动,自己却早已万劫不复。
      他又怎么不知,一登九五,六亲情绝。魏离那一瞬间的转身回眸,分明就是永诀。
      然而他还是止不住的为他欢喜。他喜欢看他身披龙袍睥睨众生,他喜欢看他生杀号令挥斥方遒,他喜欢看他,临去前看他的深深深深一眼。
      魏离登基之后,关于郑渊是非在宫中城内越传越盛,便是璘霄城中的百姓们也关注起事态的发展。他们可以任由太子在东宫胡闹,却不能允许他们的皇帝在一个娈童身上花费太多的功夫。长成之后愈发修雅绝丽的郑国质子,却令魏宫内的每一个人惶恐的回避视线。他们听说郑渊是平乱王爷同陛下争夺的焦点,纷纷猜测陛下加封平乱侯的可能动机。
      郑渊在这种的交口接耳中保持一贯的沉默。魏离无妃无子,郑渊因而得以继续留在闲置了的东宫。袁尹檀偶尔会有短暂的造访,他总是看着郑渊柔和的说,你别担心,陛下一切都好。
      说着这些话的平乱王一如既往地温雅安静。郑渊忽然觉得,这世上最懂魏离的人是他,最懂郑渊的人,只怕也是他。
      在收回兵权巩固璘霄之后,魏离时隔一年再次踏入略显破落的东宫。他惊讶于郑渊的憔悴,和憔悴背后蕴藏着的,令人心碎的美丽。
      魏离摒退众人,在他曾经大放厥词的课室里单独面对郑渊。他仍是带着象征天子权威的黑豹龙冠,却除下了那二十四串玉藻,让郑渊得以看见他日渐俊逸刚强的脸。
      郑渊将视线垂落,良久问道:“陛下此来,是不是想遣我回郑?”
      魏离一怔,随后笑了。他的郑渊,从来不开口点破,却一直都是那样敏感聪明。从幼时玩耍时就是如此,有多少次他偷偷掀开窗户溜进书房,却正见郑渊站在窗边凝眸浅笑。他又怎能瞒得过他?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朕是怕到时身不由己,保不得你。”
      “我知道。……郑渊只想问陛下,郑渊回郑之后,陛下还会不会起兵伐齐?”
      “……会。”魏离沉默片刻,回答却斩钉截铁。
      郑国是连接齐魏的交通枢纽,齐魏两国要想互相攻击都必须假道郑国。这些年来郑帝一直胆战心惊的周旋于两个大国之间,不得片刻喘息。若是魏齐开战,便势必将郑国推向不能回头的最后押注。
      郑国虽然送了郑渊来魏国,对魏虚与委蛇,在地理上却同齐国维系更为紧密。而一旦魏郑交战,便是郑渊最可怕的噩梦。
      魏离却不管不顾。
      也唯有这般,才是魏国的瑾鑫皇帝。
      郑渊想要微笑,他毕竟不曾骗他。
      魏离蓦地抬眼,那灼灼的目光好似要把郑渊烧出洞来。正当郑渊寻觅到那抹熟悉的墨绿颜色,魏离又毫无征兆的移开了眼睛,涩声道:“你会恨朕的。”
      “不会。郑渊从来都不会恨陛下。”
      “你会的。”魏离深深吸了口气,背过身去把目光移向窗外::“不管留下还是离开,你都会恨朕的。”
      郑渊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优雅华贵的瑾鑫帝:“那日中秋,陛下背我回来,我没有向陛下道谢。”他顿了顿,合上了眼睛:“我是想着,把这个谢谢留到最后,这样临别的时候就不用说再见——如今一路走到了这里,郑渊不仅要谢陛下,更要谢上苍。”
      “渊”,魏离回过身来拥住他,呼吸急促,彼此听得见心跳:“渊,朕知道小袁也喜欢你,朕知道……我一直都想问,想知道——你,喜欢我么……?”
      “我爱。”不等他问完,郑渊昂头抬起清亮的眼眸,一直烙进瑾鑫帝心的最深处。
      那便是两人一生之中,最接近的距离。

      郑渊的马车在一个阴霾的天气里离开了璘霄向西进发。同八年前初来魏国时候相比,他身边少了那位曾经教授他的老先生——他在前年就已经驾鹤西去。郑渊感慨地看看周围的随从们,都同自己一样,连套合体的郑服都没有,只能同魏人做一样打扮。魏离在那天之后派人给他送来了出关的宫令,郑渊明白这是催他速行不再相见的意思。他想袁尹檀也许还不曾听说此事,否则定然会来向他告别。
      马车不急不缓,跟随着其他商车一起驶出了璘霄城门。郑渊不舍的回望,看到无梁青华两殿高耸触目。在恢宏掩盖之下也许有个人负手独立,而郑渊在他身上埋下了所有的爱恋。隆隆的车轮声将一城繁华甩在身后,郑渊仿佛又听到了璘霄江亘古不变的震天涛声。
      不过八年时间,他却觉得已过半生。
      回郑国的道路虽然漫长,却终有走完的时候。经过十余天的紧走慢行,魏国边关重镇湘城已在眼前。出了湘城城关,便不再是魏国领土。
      郑渊在车中闭目养神,对重回郑国并没有太大的期待。眼看城关将到,马车后却忽然传来呼喝之声。赶车的赶忙勒住了马,跳下车来恭恭敬敬的等着后面的魏国军士。
      待他们赶到跟前,居然有一小队人,个个豹纹银甲,全不是戍边装束,倒像是郑渊曾在璘霄见过的,负责京畿守备的豹腾军精英。那些军士拦下了马车,也不等赶车的开口,便向车内道:“可是郑国公子渊?”
      郑渊不明所以,也不敢在魏军面前摆架子,赶紧拉开车帘应道:“正是。”
      为首的军士也不下马,却一挥手示意大家包围了马车:“公子可是要逃往郑国去?”
      郑渊一惊,只怕是一场误会,急忙解释道:“将军,此次承蒙魏国陛下开恩,特许渊回郑侍奉父母,绝非私自逃逸。此处有陛下所予宫令为证。将军若不信,可往璘霄查问。”说罢便让下人呈上魏离当日送来的令牌。
      为首军士却也不看一眼令牌,冷笑道:“我等便是从璘霄一路追踪公子到此,还需查问什么。”他忽的厉声道:“郑国公子渊,蒙我两代君王厚恩却不思感激,包藏祸心,盗令逃匿。今奉陛下口谕,拿回璘霄问罪!”说罢,抖出一块浅绿色的玉牌来。
      郑渊一看之下,霎时心凉若死。军士手里,正是平常悬于魏离腰际的水苍玉豹符,若非他亲自下令授符,又有谁能拿得到。
      郑渊身边只得三四随从,并无一个武将。即便是有,也斗不过魏军中最骁勇彪悍的豹腾军兵士。他乖乖下得车来,只是不懂魏离到底怀着什么心。当初要他走是他,现在要他留也是他。其实离若变了主意,想他留在身边,只消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郑渊便是受尽天下唾骂也甘愿把什么都给了他。
      那帮军士眼见郑渊下了车,仔细打量之下皆是面带惊色,随后有轻薄的几个已经打起唿哨来。一群人马将郑渊一行团团围在中间,绕着圈儿跑马。马蹄扬起的尘埃呛得郑渊说不出话来,只盼他们快些玩腻了,好押他回到璘霄。
      这时又有马蹄由远及近如雨点急落。郑渊只听到耳边骏马长嘶一声,有人厉声道:“住手!”
      戏弄郑渊的兵士们早听得马蹄声,知道只来了一个人,本来没放在心上。听那人一声呼喝抬眼望去,竟有人吓得跌下马来。为首的军士倒还镇定,却也赶紧下马伏地不起。郑渊抬头一看,那人胯下一匹踏雪乌骓,身着九蟒银甲,上束着金线叠羽冠,炫目华贵英傲逼人;一张俊脸神色肃然,却透着闲雅谦和——正是平乱王袁尹檀。
      袁尹檀出生武将世家,自幼请名师教导,若真论刀剑功夫马上技巧,只怕放眼魏国也无人与其比肩。他又奉命统帅魏国兵马,戎装打扮实数平常。可郑渊却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穿着,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看,却又让人不能亲近,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相认。转念之前却又想到,魏离定也常做戎装打扮,他却一次都没有见过。
      只听那为首军士俯身道:“小人豹腾军左营卫尉李灏奇,率部参见王爷。”
      袁尹檀微微颔首,也不多话,只向郑渊道:“公子请上车,我送你出城。”
      一语即出,郑渊同下马来的军士们都是一愣。那叫李灏奇的军士小心翼翼探问道:“小人是奉陛下之命拿人,有豹符在此。王爷说要放行,不知可有凭证?”
      袁尹檀淡淡道:“你当知道京畿豹腾军皆为本藩统领,何须凭证?”
      “可小人们是奉了陛下口谕。”
      “此事陛下另有计较,本藩回到璘霄自会面圣亲禀。”
      “王爷方便小人们这一次。陛下亲口吩咐小人们千万拦住郑公子车辇……”
      袁尹檀微微一哂:“你们敢?”
      一句话说的李灏奇张口结舌立在当场,袁尹檀又向郑渊道:“还不快走。”
      那一刻他卸去了魏国平乱王的尊贵同傲气,重新成为郑渊所熟识的袁尹檀。郑渊明白了些什么,转身上车,令车夫催马而行。那一小队豹腾军士果然乖乖让在一旁,不敢再吭一声。袁尹檀也策马跟在车后,一路送郑渊来到郑国边关。
      郑渊下车来向他道谢,他求袁尹檀向魏离查证豹腾军士一事。无论如何,他不想离误会他的心思。
      袁尹檀沉默片刻,低声道:“不是误会——陛下,需要一个起兵讨郑的理由。”
      郑渊身形剧震,脸色青白一片,凝望着袁尹檀想要理解他刚才话语的含义。渐渐的他只见周遭凄迷一片。璘霄城内瑶月湖上,水色波光里的烟花朵朵浮现湮灭;湖岸一团殷红的柳娘漫声吟唱,歌声渐行渐远。
      他主动放他回国,又诬赖他背信私逃,盛怒之下起兵伐郑。是何等天衣无缝的借口。不管郑渊能不能被带回璘霄,都已经落人口实,成为引魏灭郑千古罪人。
      更有甚者,魏离恐怕早已料到袁尹檀会出面放他回郑。他正好借此打压袁家声望,让百姓心中只臣服崇敬他瑾鑫帝一人,顺便又能彰显出一代明君的赏罚分明。
      好一计一箭三雕。
      难怪那日他说,“你会恨朕的”,说的这般肯定。他料到魏齐兵燹若起,郑国必然选择投靠齐国。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占郑国要道。
      八载璘霄,一枕繁华,却生生,皆作若梦浮尘。
      郑渊只觉得头痛欲裂,闭紧了眼睛。待他重新睁开双眼,目光已变得清定明澈。那样陌生淡然的目光令袁尹檀心痛入骨。他问袁尹檀:“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袁尹檀飞快地微笑了:“君是君,臣是臣,本就丝毫僭越不得。陛下对我袁家已是极尽荣宠,日后无论怎样,尹檀都毫无怨言。”他翻身上马,低头向郑渊告别:“陛下心意已定,我再帮不了你什么——只是你身在郑国,总比在魏国来好些。”
      郑渊目送他绝尘而去,转身之际,印入眼帘的是阔别多年的镶蓝伏虎旗,飘扬在郑国城头摇摇欲坠。

      魏瑾鑫二年,郑质子渊在离开八年之后,重新踏入了郑国的都城璃歆。关于他从魏国逃亡的原因及其过程,史学家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唯一得到他们所一致认同的是,如果一定要例举出一个足以颠覆六国历史的单幅事件,那便是郑渊由魏返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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